午饭和晚饭方时都是在房间里解决的，方家家里的阿姨总是笑着上来送饭，又笑着把碗收回下去，然而那笑，味道却怪怪的，也不肯让她出门一步，好像她会污染空气似的。
她觉得很好笑。
晚饭后方昭辉有上来警告了方时一次。
“我已经和你弟弟妹妹说——”
方时打断他，直视着他的三角眼，笑得坦荡：“我没有弟弟妹妹，我妈只生了我一个。”
方昭辉被气得满脸通红，一口气上不来，他本想破口大骂，又想到自己的小女儿现在在楼上写作业，因此便忍了下来，愤怒道：“你怎么被教成这样？”
表情又可怖又扭曲。
“那我应该是哪样的呢？”方时笑了一下，“像你女儿那样有个小三妈妈，就能被教得很好了吧。”
“你——”
“啪！”
方时被方昭辉一巴掌甩得别过脸，白皙的脸颊瞬间红了上来，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一时间没有动作。
方昭辉：“你看看你，真是没有教养！一个小孩子家家，嘴里尽是写脏话！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说罢，方昭辉冷笑了一下：“管好你自己的嘴，要是让小兮听到，你就立刻给我滚出去！”
方时没抬手，抬头看着方昭辉：“所以你别再说他们是我弟弟妹妹，我觉得恶心，我没有一个只比我小了一个月的弟弟，你要是再敢对我动手，就不要怪我让你家宅不宁。”
她说着，还笑起来，好像脸一点也不痛一样，目光落在方昭辉身上，眼里还带着笑意。
“你可以再打一下，看看我会怎么样。”
方昭辉抬手又放下，在方时的目光下，心里竟然有一瞬间的害怕，最后狠狠地甩手走开。
她看着方昭辉的背影，伸手关上门，对此没觉得难受，没有期待，便不会觉得作为一个父亲，方昭辉有哪里做的不对。
客房里的布置倒是不错，里面还有一个台式电脑，方时目光落在上面，安静地打开了开关。
天空中骄阳似火。
一滴水滴在沥青路面上，瞬间就变成一阵烟雾升上天空，短短不过半秒钟。
方时走在地面上，看着这被烈日暴晒的城市，慢腾腾地走靠着路边的人行道走。
华中肯定是不能去的。
但现在已经是八月多，距离大部分高中开学只剩下不到半个月，而正如方贺明所说，她来自另一个城市的小乡镇，没有几所学校会愿意接收她。
有多大可能呢？一个来自贫困镇里初中生，在已经初三毕业后，没有任何关系和帮助，要进入一所不同市的高中里。
假使这只是一题概率题填空题，年轻人们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在后面的横线上写下一个零。
但是这是她的人生。
哪怕它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几近与零，也不能就此善罢甘休。
“方时。”
方时脚步一顿，站在原地停下了脚步。
齐名跳起来和方时挥了挥手，笑容咧到耳朵边：“终于找到你了！”
微薄的汗从他的额头渗出来，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抹掉。
方时看着他，垂下目光：“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离山水镇有四个小时的车程，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这三百多公里，将山水镇与外界分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几乎没有交流，也是前年才修了路，里面的人出来变得容易些。
齐名身上背着一个很土的打包，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比方时高一个头，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他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我出来找你啊，你走了，怎么也没和我们说一下。”
“我拜托琪琪告诉你们了，你住太远了，琪琪可能没来得及告诉你。”
齐名抓住矿泉水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你都没有亲口告诉我们。”
方时打断他；“没什么好亲口说的。”
齐名先是错愕，而后变得沉默，仔细品了品，面上又露出点不爽出来，但是想着说不定这就是两个人最后的一个见面，心里又被失落埋过：“你怎么能这样，我......大家都想和你告别一下。”
“你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然后才来告诉班级里的同学，大家都以为你怎么了，很担心你。”
方时扭头：“这样就够了，你回去吧，谢谢你来看我。”
“告诉大家，我没事，不用担心。”
齐名哪里肯就这样走掉，好歹也算是千里迢迢跑出来：“我不走，你......我听方叔说是你爸爸来接你了，他家里还有几个小孩，对你也很不好。”
方时咬牙，回头瞪着他：“方叔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齐名笑了起来：“你总算愿意理我了，”
方时哼一声，又别过头，抬起脚步：“你快回去吧，我有事，不能陪你。”
齐名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着她：“那我陪着你，你想去哪，我就跟着去哪，路上我们还可以聊聊天什么的，你也不会无聊。”
他看见方时一个人站在路上的时候，就知道她在这里也不受重视，被揍多了的他知道要维护女生的面子，不能戳别人的痛处，不过方时不在意这个，他不算戳痛处。
但是他担心那个恶毒爸，不给方时上学。
他们小镇里，就有人被后爸赶出去打工。要是方时也被那样，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随便你，记得回去就行。”
“那当然。”
两个小孩在这城市弯弯曲曲的马路上绕了大半天。
方时脚步踩得很稳，从一开始就是，走到现在也没有慢下来。
齐名小跑了一下跟上她：“你要去哪儿啊？”
方时略犹豫一下，觉得和他没什么好隐瞒的，说：“我去看看有哪个学校愿意收我。”
齐名：“他没给你找学校？！”这话说得又惊又怒又大声，把路边行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方时：“你小声一点。”
“他有给我找学校，只是是个混日子的学校，我不能去那。”
齐名依旧狠很拧着眉：“他怎么能这样，”
心中憋了一口气，叫他很想大骂方贺明，但是他毕竟是方时的爸爸，于是这口气他只好憋在嘴里，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愤怒地说出几个字：“他也太过分了吧，这样你还不如呆在闽中呢。”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我们两个小屁孩，能干什么啊。虽然他和方时比起来是有点笨，但是也是知道在这种城市里上学，是需要户口的，或者成绩非常好才行，而方时的户口，还没有转过去呢。
那个人渣，他又在心底狠狠地暗骂一声。
方时倒是淡定:“我在百度上查了一所普通高中，现在还收外面的学生，只是要参加入学考试，总分七百，能考到五百五就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得去招生办那里确认一下。”
齐名先是一喜，随即又撇下眉眼：“怎么和我们的分数不一样啊。”
“是不一样的，他们英语有一百五十分。”
山水镇上的高中，因为地区因为英语普遍落后，英语都是由其它老师边学边教的，特地调低了英语的分数，满分只有一百分。
“那卷子考的一样吗？”齐名突然也不傻了，问出了关键问题。
方时撇他一眼，道：“不一样，我看了这里中考的卷子，比我们的难，不过不知道他们入学考的难度怎么样。”大概率不会差很多。
教育落后的地方，为了表面上成绩好看，自然会调低卷子的难度，让学生都考得多一点。
具体难多少，方时没说，但齐名看着方时严肃的表情，也知道难得不少，他面上很有几分难受，怏怏地走在一边。
方时在山水镇的成绩很好，一直都是年段第一名，但是他也知道，山水镇的年段第一，和外面的人是不能比的，虽然在他心里，方时顶顶厉害，可老师的话，总不会是骗人的。
他听见过老师闲聊时可惜的话，说如果方时在外面，一定能有一番新的天地。
但他们都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方时是，他是，山水校长是，同学们也是，唯有能做的，只是努力再努力而已。
方时看着旁边突然变得一脸严肃失落的齐名，笑着说：“你别这样了，不是陪着我走路吗？这是我的事，你怎么比我还难受。”
齐名回过神来，也不想影响方时的心情，努力笑了笑：“嗯，我就是觉得，读书好难，以后考大学就更难了，有点害怕。”
“你也知道，我是考了山水镇的第三名，但是这排名，在县重点里，依旧是倒数。”
方时一愣，没想到一向爱傻乐的齐名会说出这番话。
这个问题，她想过很多次，可是除了努力，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但看不到希望的黑夜里，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的努力到底有没有用。
她抿抿嘴，轻声说：“那你还是要好好读书。”
每个人都很难，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从山水镇这样的地方出来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齐名抬头看着方时的背影，耳朵险些捕捉不到她刚刚的声音：“嗯，我会的。”
他要改变山水镇，他不要山水镇一直那样贫穷落后下去，他必须要好好读书，他不要山水镇又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离开学校。
齐名闷头跟着她旁边：“我这次出来，也不全是为了你，我想出来买一点英语磁带，现在是暑假，刚好能补补英语，等开学了，也能稍微好一点。”
山水镇很落后，镇上唯一一所的书店，还是前年开的，书店老板也是为了养老才开的书店，里面的书很少，英语之类的书籍更是少得可怜。
“你等会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也陪我去看看磁带，我觉得你靠谱，给我推荐一下。”
“嗯，等我去问完招生办，就带你去书店看看磁带。”
方时要去的高中招生办名字叫做星宏高中，市重点只收本地学生，参加过本地中考的那种，只有星宏还愿意收外来的学生，而且在市里的几所高中当中，教学质量也不算差。
招生办就在学校门口的一楼大厅，大概是因为高中也快开学了，里面没有一个人。
瓷砖铺就的地面很是冰凉，一下子就冲去了在外面的暑气，齐名在走上台阶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一起进去。
方媛是高一一班的班主任，因为参加外招的学生，过了的基本都会来她所在的班，所以她经常会来这里看看，也在这里欢迎了不少的新学生。
看见方时踏进来的那一刻她有些意外。
来这里的学生，大都是父母两个人都会跟来，就算有事，也一定会跟过来一个，倒是孩子不一定会来。
目光落在她朴素的衣服上，方媛的内心也有了些了然，贫苦人家的孩子，总是比较成熟的。
但她也没有露出异样的表情，笑着站了起来：“你好，小姑娘，是想来了解我们的外招考试吗？”
方时沉静地点点头：“是的，老师。”
方媛拿出招生的资料，放到桌上：“小姑娘，坐着看看吧，资料在这里，要是还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说完，又对齐名温和笑了一下：“是陪妹妹来的吗？一起坐坐吧。”
齐名看一眼方时，发现她对这个称呼没有反应，也就没有反驳，说了声谢谢，然后坐到方时旁边。
方媛去给两个小孩倒了杯茶：“来，喝口水吧，外面太阳也大，补补水分。”
说完这话，方媛又去关注方时这个小女孩。
气质真的很出众。
“我们学校的考试，是满分七百制，和这里的中考难度是一样的，考六百一十分，能进我们学校的重点班，当然，五百三十分以上的，也能进我们学校，但只能遗憾地先去普通班了。”
和网上看到的一样，是五百三十。
方时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提起来，考卷难度未知，一切都还没有定论，更何况她的英语真的很差。
“不过就算是去了普通班，我们学校也有每年一次的重新排名，考好了依旧能进重点，所以就算一时没进也没有关系。”
“重点班学杂费全免的，还比较容易拿奖学金。”方媛补充说，这一般是不会和来招生的学生说的。
方时笑了一下：“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资料上还有华语高中往年的教学质量，齐名在旁边看，发现和自己县里的重点高中差不多，还稍微好一点，至少上名校的多好多。
“老师，能给我们看看学校卷子的大概难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