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晓行夜宿到达建康，已是第四天凌晨。王华已是吏部曹侍郎，同时领任宜都王刘义隆参军，不同于谢灵运颜延之两人，所担任职务不过是个虚衔，不过领着朝廷俸禄，并无实权。宋王刘裕践祚后，仍习晋规。尚书台下设立六曹：吏部曹（掌选举祠祀之事）、二千石曹（掌诉讼、司法之事）、民曹（掌修缮园苑之事）、三公曹（掌州郡考课之事）、客曹（掌少数民族及外国之事）、中都官曹（掌水火盗贼之事），每曹以尚书为首，设左右丞一人，侍郎若干人。六部曹隶属尚书台。宋王刘裕登基，改泰始历为永初历，时为永初元年。寿阳王室官员整体升阶，徐羡之以王室尚书令擢升朝廷尚书令，领扬州刺史，傅亮因功擢升尚书左仆射，位在徐羡之之后，谢晦为领军将军。王华领尚书台之命，担系州郡官员核查之责，故不敢稍搁耽误。辞别两人后，急匆匆向吏部曹值庐赶。

六部曹值庐就设在皇城光华门外天街两侧，并未挂牌，在前朝此六曹尚无定制，亦无单独办公之所。刘裕称帝后暂且将天街两侧各腾出三五间房列为临时居所。王华赶到天街时，天色已完全大亮，光华门外黑压压聚了一群等待朝见的官员。新皇登基，各部曹官员多为前朝旧员，哪敢有丝毫怠慢，虽亦步亦趋，小心谨慎，心下还是忐忑难安，只在人群中寻着旧识小声私语，不过想探听新皇帝有什么举措，浑怕累及自身，夺取职位，弄不好人头落地。

王华在人群中见顶头上司、已擢升二千石曹尚书一职的蔡廓面无表情地站立当地闭目不语，忙跑过去。

两人原都在寿阳城宋王麾下任职，是老相识，一处厮混惯了。王华见蔡廓静思模样，心里只觉好笑，原本想取笑几句，想想又觉不妥，到嘴边的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蔡廓一回头，皱眉道：“如何现在才回来？”王华笑道：“蔡大人，我这屁股离了马鞍，还没吃口热乎饭呢？”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叠各州郡品定官员早已誉录好的材料递进蔡廊手中。蔡廊接过来，笑道：“忙乱了半天，未必有用。”王华一怔道：“蔡大人，此话何意？”蔡廓朝前边呶呶嘴，掂掂手里的卷宗小声道：“这个管用，还是他们手里的管用？”王华抬头见前边一群旧官围着徐羡之、傅亮等几人讨好献媚，傅亮手里分明亦拿着个卷宗。王华恍然而悟：其实各州郡主官人选早已由皇上同你个亲信大员内定，所谓品定官员不过是个安稳人心的幌子而已。当然，王华不敢说破。

“皇上诏令，尚书台诸员、各部曹尚书进宫朝驾。其余人等一律殿前候命，不准离开！”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徐羡之打头，一行不过十余人向殿上走去，官员们纷纷让路，上百双眼睛直瞪瞪看着他们，有的满含软羡，有的略带嘲讽，有的躬身缩腰，生怕人看到似的，更有的一脸悲愤，听天由命般失神地望着天色发呆。

进了殿内，照旧徐羡之领头，傅亮退后半步，齐刷刷跪了！

“陛下万岁万万岁！”

“众卿免礼平身罢，给徐大人傅大人赐座。”

傅亮紧挨徐羡之下首坐了，这才偷眼朝龙庭上望去。年届七旬的刘裕看上去神态饱满，气色端庄，脸色潮红，想是还未从乍登皇位的兴奋中缓过来。傅亮不由心下大为感慨：君临天下，何其威仪，一夜间执掌天下，才是人生至尊荣光！

刘裕站起来，笑呵呵地步出龙案，道：“品秩州郡官员的事办得如何？”徐羡之傅亮一齐朝蔡廓看去，偏蔡廊没事人般垂首不知想什么。有人悄悄一推蔡廓道：“蔡大人，陛下问你话呢！”蔡廓吓了一跳，忙跃出班外，俯地跪倒：“陛下。”刘裕道：“蔡爱卿，品定官员之事可有依据？”蔡廓闻言全身不禁陡起冷汗，原以为新朝州郡官员新皇早有定论，所谓品定不过是个过场，压根没放在心上，一则王华交给自己时候不早；二来自己亦没心思看，心里毫无谱数。

“陛下，臣刚刚接到表报，还未细看……”刘裕眉头微皱，道：“拿上来，寡人看看。”蔡廓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卷宗，傅亮上前接过，有宫值转手递至刘裕手上。

刘裕沉眉翻看，头也不抬道：“此卷关乎多少州郡官员迁调荣辱，定要细实奏报，此卷如何得来？”蔡廓头也不敢抬道：“由吏部曹点派侍朗典史，一人四五个州，上至州府、下至郡守县案，完全依照吏部曹选举律令，一来重民间口碑；二来重百姓声望；三来看政内业绩。”刘裕点点头，脸色渐趋缓和，蓦地拍着手中卷宗笑道：“寿阳郡太守姚长正民品定俱佳，为上上。看来百姓眼光最为雪亮，他们眼里有善恶标准，有良污之分。”姚长正本为刘裕本人极力提携命官，与其说百姓眼光最为雪亮，倒不如说是在夸赞自己眼光雪亮。座中都是宦场浮沉、跌宕起伏十余年的官虫儿，哪有不明白的，只嘴里一味称讼。

“陛下圣明！”

刘裕挥挥手，倏忽笑容凝在脸上，继而浓眉紧攒，眼光辣辣地看着众人。

“刘逢恩？此人名字似有些熟？”刘裕喃喃道。蔡廓一听，料是话缝，趋前一步道：“回陛下，刘逢恩是丹徒人氏，前朝义熙四年以军功擢升将军，后在南平卢循之战中，屡立功勋，义熙十一年，官至益州刺史至今。”说完，蔡廓垂首不语。刘逢恩职任刺史，官声不佳，当年皇上以太尉之名亲征关中，从各地征调粮袜，据听传言，这刘逢胆大之极竟于军需中抽税，中饱私囊。蔡廓了解并不至此，不过他隐隐觉察到刘裕脸色陡变之由，极可能与刘逢恩品定之事有关。蔡廓便多了个心眼，将刘逢恩本为北府出身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怕再触霉头。

“九品中正官人法施行至今，包括寡人为宋王之时，历年派委典史督核任内官员，即便有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之说，纵有微暇，有中下、中中、中下拦着到底了，今日寡人总是开了眼，刘逢恩竟是个下下！寡人觉着脸红害臊，天下居然有此不齿之人，高居尊位，食千石之俸，老百姓怎么就不把他给一刀杀了，省得寡人看了恶心！明日给寡人将此恶官解送建康，不，今日就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