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听得暗暗心惊，默默不语。眼前这位年轻君主，执基以来常常倡导以德俭治政，并处处以先皇刘裕为榜样，指责当朝存在的各类弊端，逐一批驳改正。朝臣心下明白，少帝在位期间穷奢极侈，作为继任者文帝却只字不提，好似刘宋天朝压根就没有过这么个皇帝。况先皇确实治政有方，朝野有口皆碑，问题在于这些弊政大多数是少帝留下的屎。文帝明摆着在给死去的营阳王补窟窿，可时时处处与先皇相提并论。当然，文帝装糊涂，底下亦半睁半闭的装糊涂。这事谁敢说？殿内火盆内燃油滋滋作响，铁板发出阵阵灼人的热浪。刚站了一会，王弘已觉全身汗涔涔的，暗地里不住扭动脖子。偷眼瞧去，文帝穿戴齐整，衣扣严实，竟浑不当回事。

文帝在地上来回踱步，半晌又道：“寡人自小历来以先朝文、景之治为标榜，当然寡人亦识才疏学浅，未必能得之一二，最起码寡人想让天下太平，人民安居，寡人是这么想的。前番诏令朝野官员下县进乡与民同乐，寡人就有这个意思在里头。这是显而易见的，和老百姓一个屋里睡觉，一个灶中吃饭，纵是条件苦些饭菜差些，百姓亦是满心欢喜。也只有这样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才晓得百姓的苦楚，或许能激发他从此凡事都以民生为本的善心良知，便是让他们吃点苦，寡人亦觉得并无不妥。你看呢？”

“啊？”王弘被烤得头晕脑胀，听文帝唤他忙道，“陛下所言甚是至理，微臣定当遵诏悉心办差。”文帝一笑，见王弘满头大汗，身子摇摇欲坠，道：“热的话就脱上一件。”王弘凡事尽职尽心，必是个好官吏，这是他的可取之处亦是让文帝甚感失望之处。当然，处事为人岂能面面俱到，想及此，文帝又道：“朝内各部曹都有官员下驻各州郡与百姓过节，寡人决定派你到永嘉郡。”王弘道：“微臣遵诏，明日一早就出发。”文帝道：“还有一个人和你同去。”见王弘大睁了眼，文帝一笑道，“或许你还熟识。”文帝不说，王弘自不便问，这个规矩他懂。

“走，寡人带你去一个地方。”文帝诡秘地笑笑，这才显出年轻人的气色。

几名宫侍掀开殿门上厚厚的帘幕，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东华殿。一出殿门，凉意扑面袭来，王弘顿觉全身说不出的舒畅。东华殿后有一排偏园。文帝在前三拐五拐，王弘不言声后面跟了。

在一处院落前，月亮门中出来一名宫侍，抬头一看，忙让开道跪伏一边：“陛下。”文帝道：“慧先生起来了么？”宫侍道：“小人刚进去温了一壶水，先生还没醒来。”

慧先生？王弘大奇。

话音未落，院里正房里有人打着哈欠道：“谁啊？谁在外面，就说我起来了。”这声音听着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王弘大感不解，见文帝喜上眉梢，故作咳嗽，信步朝院内走去。

“陛下么？”房门吱地敝开，一位年约四十余岁，满脸迷糊状的汉子上身着一件斜襟夹袱出来。王弘定睛一看，嘴张得大大的，险些没回过神来。这不是慧琳道人么，他什么时候到了建康，当年庐陵王遭难不是死于乱刀之下了么！王弘曾听说过庐陵王身边尚有这么个人物。

慧琳见是文帝，当地就要俯跪，被文帝几步上前一把拉起，笑道：“你是寡人请来的先生，不事职官，不领俸禄，与寡人不过是朋友关系，自不须以君臣之礼待见。快快进屋吧，寡人还以为你没起铺呢。”

王弘看了慧琳一眼，愈感惊诧，慧琳什么时候竟成了文帝的朋友，我咋地一点不知道。

三人进了房内，文帝正中坐了，指了地下火盆边的两张椅子笑道：“你们坐吧。”慧琳一脸沉着，对王弘微微一点头算作见面。

文帝见铺几上摊着一堆纸，顺手抽出来看了看道：“这上面各州郡县乡记得这般细致，莫非慧琳先生还有什么好想头，今日王弘也在，说来听听吧。”言语之下，竟格外恭敬。

慧琳略略一思道：“陛下，我算了算，全国各州郡县，有百户以上居住的自然村乡约有二十万左右。此次春节各县、郡、州派驻下乡官员平均每县进十个村，就有八千余个。我刚刚有个设想，让每位官员进驻每县每乡最为闭塞穷困村落，并入驻该村条件最差的人家，每位官员携十钱一斤肉，全国就须追加五十万钱，这是个不小的数目。特禀明陛下，请陛下裁夺。”

王弘至此方悟，前时诸多亲民举措的诏令原出自于这位慧琳先生！

文帝想了想，蓦地双掌一击道：“这个主意好。大过节的总不能让这些父母官两手空空去人家家里白吃白住，一顿两顿尚可，三五天总要有闲话。五十万钱？各州自筹一些，内廷花度还可筹措一些，想来不是难事。只要百姓过好了节，寡人就是吃糠咽菜亦是心甘。不用商量，你就按这个想头给寡人拟个条陈，就是今日。明天你还要去永嘉。王弘，慧琳先生你认得吧？”

王弘拱身一礼道：“微臣认识慧琳先生。”慧琳含笑略略点头，算作认可。

文帝道：“慧琳先生原在庐陵王门下。寡人虽居宜都，却知这位兄长虽说有些玩性，可善于结纳各类有才学之人，慧先生就是一个，另外，谢灵运、颜延之等都是当世才学横溢之人，这就是兄长的长处。偏偏就命道多舛，好端端的就一病而亡了？奇哉怪也，你们信么，寡人不信，必是遭人毒手！”说着，文帝脸上已是变了颜色。

王弘吓了一跳，心里却暗自庆幸不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