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心中一惊，问：“出了什么事？”
娟娘身上犹带着风雪的凛冽之气，低声道：“昨日她在自己屋子里悬梁……幸而丫鬟警觉，发现得早，闹了大半宿，总算救了过来。”
胡淑悦悬梁自尽？
那个虽然娇蛮刁钻却永远犹如春阳一样明媚的少女会自杀？
十娘上一次见她是在八月中旬，当时她说她要走了，十娘心中虽然起疑，但之后到现在过去了快四个月，也并不曾听闻她有什么异动，难道，她说的走就是自杀？
疑惑着问道：“胡家姐姐怎会突然如此想不开？”
娟娘叹了口气：“你如今不和我们一处住着，自然觉得突然……打七月里她从肃郡王府回来，肃郡王世子就时时遣人来探她，后来她病好了，你澈表哥又去了漠北……两下里都有了意儿，前些日子听闻沈家大姑娘即将嫁入郡王府，她一时想不开……唉。”
娟娘这番话说出来，十娘只觉得怪异无比，这意思，是说胡淑悦变了心，转而恋上了肃郡王世子？因为知道心上人即将和别的姑娘完婚，所以自杀？
静了片刻，缓缓说道：“就算不是沈元娘，世子妃也不可能是她，这一层即便胡姐姐不明白，难道表嫂和三舅母就没有劝过她？”
“不用我们说，她又不傻，也是知道的。”
娟娘苦笑，见十娘目露疑惑，道，“按规矩，世子除嫡妻正妃以外，可立侧妃两人、媵六人。说起来，你那位义堂兄对悦妹妹也算有心，想着给她侧妃的位份。”
一边说着一边觑了十娘一眼：“原是一桩大喜事，怎料过不了郡王妃和老太妃那一关，两位上人发下话来，说如果你悦妹妹要进门，只能为妾。”
听得此言，十娘心中已是雪亮，也不搭话，只拿眼看着她。
娟娘露出几分不自然的虚笑，讷讷道：“妹妹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索性直说罢：往年到了这个月份，甄妹妹和悦妹妹都已经忙着打点行囊回她们各家过年去了，但如今悦妹妹出了这样的事儿，太太急得几要呕出血来，她在咱们家客居，若有个三长两短，妹妹你说，可怎么和胡家舅舅舅妈交代？”
“所以竟要拜托妹妹往老太妃跟前通融通融，侧妃的位份我们也不敢想了，看能不能让你胡姐姐以媵的身份进门？”
临了，又陪笑道：“太太原本要亲自过来的，又怕亲身来了倒让妹妹多有不便，这才千叮万嘱地命我来和妹妹说这几句要紧的话儿。”
怕她多有不便是假，拉不下面子是真吧。
十娘沉思片刻，对娟娘道：“既是三舅母吩咐，我自当尽力一试。”
此后十数天，她往郡王府请安的次数便略微频繁了些，陪着老太妃谈古说今，又是探讨周易八卦，又是家常闲话。
逮着机会，就将话题往一众闺阁女孩儿身上引，不经意提到了胡淑悦，十娘眉目弯弯，笑道：“祖母不知，我这位表姐可是有名的路痴，为着这个，曾经闹出多少笑话来——她来长安已有两三年，到现在，一旦出了府门，还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常说，若她不认得路时，往她自己认为对的那条道反向走，必定就不会错了。”
老太妃听了，呵呵一笑：“倒看不出来，你这孩子也是个淘气的。”
类似的次数一多，老人家虽然没有不耐烦，却也始终不曾表态。
到得过去一旬的时候，她去郡王府请安，从老太妃上房出来之后，因为此前已打听得郡王妃今日不在家，便欲直接出府回家去。
半路上，被一个青衣素钗的大丫鬟拦下，笑说：“县主留步，王妃今日得了新茶，特命奴婢请您过去一品。”
“哦？婶娘回来了吗？我倒是不知。”
十娘面上露出一抹欣然，抬脚随她走去了肃郡王妃慕容氏的正房。
富丽阔朗的屋子里，一只三足泥金狻猊大火盆里焚着上等银霜碳，慕容氏见了十娘，一把将她携往炕上坐了，吩咐丫鬟上茶来，温和笑道：“你尝尝这‘雪顶含翠’，今日在安宁侯府中她们都说好，我倒觉着不怎么样。”
十娘请过安，就着茶盏抿了一口，细细品了，含笑道：“许是不对婶娘的脾胃，我喝着也是好。”
“你既觉得好，等会走的时候带些家去。”慕容氏意味不明地笑着，雍容的国字脸上一抹暗藏的鄙薄，“也不是这茶不好，安宁侯夫人今日送了我好几大罐，你是知道婶娘的脾气的，硬送上门来的物事，凭它再怎么好，也不对我的脾胃了。”
十娘心中一跳，面上恭谨道：“如此，侄女就却之不恭，多谢婶娘了。”
“呵呵，都是一家子，偏你这么客气。”
慕容氏徐徐笑着，拉着她说起家长里短来。
临到十娘告辞，慕容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忽而正色道：“明娴，你素日是个聪明的，等两年出了孝，眼看就是个大姑娘了……如今你身份不同，可不能行差当错，往浑水中趟。”
十娘有些不明所以，又是“行差当错”，又是“趟浑水”，这位郡王妃今日受了什么刺激了？便是不想让她插手胡淑悦的事情，也不必说得这么严重吧？
躬身应了，正纳闷间，耳边又听到慕容氏吩咐丫鬟：“取一篓子金桔来。”
抬头看时，慕容氏正对着她和悦地笑：“你胡家表姐还没进门，我倒不好明着吩咐人给她送去，算月份，她此时应该想着要吃这些个酸甜的物事了，明娴，你帮我捎带给她吧。”
……
十娘窝了一肚子火在心里，刚回到忆晚院，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命九霄去上官府中将娟娘请了来。
“这是郡王妃让我捎带给胡姐姐的，有劳表嫂转交给她。”
她将一篓子金桔递给娟娘，语气和面色都是冷冷的。
娟娘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接过金桔让印儿拿了，迭声对十娘赔礼：“妹妹千万别生气，我原是要告诉你的，唉，都怪太太思虑太重……”
好话说了一大堆，十娘不为所动，过不多时就吩咐九霄送客。
……
两日后，胡氏在娟娘的陪同下亲自过来忆晚院中，十娘礼数周到地接待了，面上却淡淡的。
娟娘将丫鬟们尽皆带了出去，留下胡氏与十娘两人在屋子里密谈。
她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接下来的几天，九霄察颜观色，在一个午后，她疑惑着问十娘道：“姑娘，您打算用什么法子说服老太妃和郡王妃呢？”
十娘的眉头微微拧起：“老太妃倒是不必担心，有段嬷嬷帮着说话，我这些日子又特特将胡淑悦当日不慎走进世子那座风雅小筑的原因解释了……”
略一沉吟，抬目看向她：“九霄，你近来跟着我去郡王府走动也多，可曾听说王妃素日有什么心头好？”
九霄歪着头认真想了想，答：“王妃驭下极严，奴婢只对她平日里厌恶的物事略有所闻，要说心头好，还真是没听到过。”
十娘两道稀松的眉头愈加紧了几分。
说起那位郡王妃慕容氏，虽然其所生的一子一女俱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她平生最为厌恶的却是“妖妖乔乔、妖精一样的女子”。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慕容氏自己容貌平凡的缘故，所以才不待见美人，举凡身边亲侍的丫鬟媳妇子，俱都青衣素服，无人敢浓妆艳饰。
十娘初时刚知晓慕容氏这一脾气时，还曾经玩笑问众丫鬟，作为老太妃挑的人选，自打名分定下来，慕容氏却并没有刁难她，该不会是得益于她平平的容貌吧？
这样的性子，自然是对花容月貌的胡淑悦喜欢不起来的。
九霄见小姐面有难色，试探着说道：“其实，要说王妃的心头好，莫过于世子爷和清河郡主……”
十娘心中一动。
此时的情形，明知胡淑悦有了身孕，慕容氏还只肯让她以妾的身份进门，看来世子是无功而返了。
至于那位清河郡主，这些日子来见面次数并不多，每每见着，清河必定含沙射影地讽刺她长得不好看，听说，私底下更是直接称她为“丑丫头”。
呵呵……
又过去数日，十娘再去肃郡王府请安时，正值老太妃歇午觉，她便带着丫鬟往后花园里信步而去。
园中有一梅园，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冽的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引着人一路前行，越发觉得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几日前刚下了一场大雪，此时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暖暖的冬阳映照下来，白雪红梅，开得云蒸霞蔚一般，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主仆几人观赏品评了一会儿，十娘觉得有些冷，于是抬步往园中腹地的暖阁走去。
渐渐靠近暖阁，耳边柔美婉转的箜篌乐声越发清晰，隐隐有一道娇脆的嗓音从中传了出来——
“嘻嘻，我素日都说，美人儿何时最美？唯‘濯濯新浴后，低眉弄弦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