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听她口中换了称呼，有些诧异，当下也不及细想，穿戴了，坐上车去了肃郡王府。
郡王府上房里，老太妃穿着家常服色倚在便榻上，抚着榻前一架紫檀透雕的小屏爱不释手，和蔼对十娘笑道：“早想接你来说说话儿，偏连日宴客，直闹到昨日才完。好孩子，你这幅字绣极为合我心意，难为你，怎么想到《周易》上头去的？”
她慈祥的笑容中暗藏的凌厉机锋一闪而逝，十娘错眼见着，不由怔了怔。
差点忘了，上位者，虽然喜欢别人依其心意行事，却也最恨有人揣测自己的心思。
当下便温婉笑道：“前次小女随柔福乡君往园子中去赏花，不经意间走到了太妃的别院……是以有了这个想头。若果真合了太妃心意，倒是小女的造化了。”
第一次来这府中赴宴之时，因为胡淑悦的事情，柔福的贴身丫鬟玉叶将她带去了老太妃晚年荣养的一处别院，构造布局无一不精妙，彼时玉叶说那里一楼一阁都是照老太妃的意思所建，“丽正楼”、“安贞院”、“德明堂”……
丽正楼，取《周易离卦》“重明以丽乎，乃化成天下”之意；安贞院，取《周易坤卦》“安贞之吉，应地无疆”之意；德明堂，取“其德刚健而文明”……
当时她心中隐约有了一个想法，后来为老太妃准备寿礼，她手中现银只得四五千两，若比贵重华丽，断然无法在众人当中脱颖而出，想来想去决定冒一冒险，便将《周易》中的名句用簪花小楷写了下来，亲手绣了一幅字绣。
听她说完，老太妃神色蓦地一松，静了片刻，忽而叹道：“你有心了。唉，自老身当年嫁进这王府起，搁下了它数十年，如今老了，倒也管不了那么多。”
话中颇多感慨。
《周易》被熙朝的士大夫们认为是周朝的占筮之书，连离喧见着十娘翻看此书，都担心她“移了性情”，那么身为堂堂郡王府的主母，有这样的兴趣，自然是惹人闲话的。
因为此，老太妃这一纯粹的个人爱好，并无人知晓。
老太妃感慨完，面上带了几分真心的笑意看向十娘：“难得你小小年纪，看到几块匾额便能见机，足见精通此道。”
又唏嘘：“可叹老身如今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儿满眼，别说没有一个同道之人，连老身这点子私意儿，都无人知晓。”
十娘听得她这一番伯牙子期之感，不觉有些莞尔，此时大熙上流社会的老太太们唯一的精神追求就是诸天神佛，肃郡王府这位老太妃，倒是颇为特立独行。
便谦逊含笑道：“老太妃面前，小女若说精通，岂非班门弄斧？不过是通读过几遍，对书中阴阳互应、刚柔相济、厚德载物这些，有些微感触罢了。”
“暖哟。”老太妃愈发笑得两只眼睛眯了起来，“你能说出这些，可见并非门外汉。”
当下兴致盎然拉着十娘讲起书来。
两人探讨了一会儿，段嬷嬷带着丫头们端进来新茶，陪笑道：“太妃，您可别忘了正事儿，若要说书，将来有的是时间呢。”
“瞧我这记性。”老太妃抚了抚额，招手让十娘坐到身边来，“好孩子，难得你与我有缘，这些日子来的事儿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你可愿意认在我那幼子名下，充当嫡女，解他夫妇膝下荒凉之忧？”
说完，笑眯眯看向她。
屋中，段嬷嬷和丫头们已尽皆福下身子，笑容满面恭贺十娘：“姑娘大喜！大喜！”
十娘愣住。
怎么会是充当嫡女？离喧之前不是明确说了必定不违她的心意吗？
原来今日叫她来是说这个，怪不得刚才来时，不但那个叫素川的执事丫鬟殷勤更胜前些时候，连这院子中一众丫头的态度也与先时大不一样。
但如今可怎么办？若此时拒绝，无异于让老太妃下不来台。别说连日来的盘算付诸一空，只怕从此便会交恶。
脑中思绪纷纷，心念电转间，横下了心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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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仲秋时节，疏柳和风早已萧瑟，润花夏雨渐渐变得潇潇，繁花渐落，苍绿的树叶泛起金黄，连带山石上的青苔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满院桂花开得香馥如云，醉人的甜香里，沈妈带着丫头们正忙着把新摘下的雪梨果腌渍成蜜饯。
十娘带着冰砚和子规从外头走了进来，口中直嚷着热，脚刚步进起坐间里就要褪下外裳。
“使不得！使不得！”沈妈眼明手快，疾步走上前一把按住，“中秋节都过去几天了，这风凉飕飕的，姑娘因着虚火内生，才老觉得热，若真个脱了衣裳，可是要冻个伤风出来！”
说着，又叫九霄：“将那一盅**川贝雪梨给姑娘端上来。”
十娘在榻上坐了一会，喝着雪梨炖盅，只觉一股甜涔涔的凉意从嗓子眼里直串进五脏六腑而去，燥热渐渐去了三分。
不由笑道：“乳娘的手艺越发好了。”
“瞧姑娘说的。”沈妈抚了抚小姐的鬓发，一脸慈爱，“姑娘急了这么些天，乳娘看着也心疼，若实在为难，不如就……”
十娘放下调羹，无奈唤了声：“乳娘——”
“好，好，姑娘自己拿主意。”沈妈摆摆手。
这段日子来十娘正逐步实施女子书画展的后续发展，左算右算，今天又去看了“汀芳馆”后面的一所一进院子，请了牙婆来问价，光那处院子就要四千多两银子。
若再加上绣娘工钱和工本原材料等等费用，店铺门面及装修……一家画绣坊一体化运作下来，初期投入至少要两万两左右。
之前汀芳馆一事，苏浣衣和南宫贞已各自拿了几千两银子出来，此时一毫一厘的收益回报都没有，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要她们再继续出资。
沈妈和众丫鬟见小姐着急，纷纷建议向离喧或是远在宣州的萧义求助，但都被十娘否决了。
这几天来她为了银子的事情，嘴边生生冒出热疮起了大水泡。
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只有……
正在出神，芹姑走了进来。
“姑娘，此次画绣坊的事儿，您可有几分把握么？”
十娘看着芹姑一脸凝重的表情，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郑重点头道：“自然有把握的，从‘回燕来’到‘汀芳馆’，芹姑可曾见我冒失过？”
画绣一技，在原有时空中起源于宋代宋微宗时期，喜爱书画的宋徽宗不但设立了很多画院，还设立了专门的“绣院”，又将二者紧密结合起来。
此后历代，世家名门中有一些书画和刺绣都擅长的女子，以针代笔，将绘画与刺绣融为一体，不断将此技发扬光大。
纵观史册，画绣，可以说是由名媛们创造的工艺奇葩。
而十娘画绣坊的构思也是由此衍变而来——选取一批有书画功底的绣娘，日夜临摹“汀芳馆”中千金小姐们的画作，再将其变为绣品，经由汀芳馆隔壁的门市售出。
因为并不是仿名家大师的手笔，所需时间并不会很长，而“汀芳馆”不定期开展，噱头足够，两相辅助，良性循环之下，带来的商业利润，不可小觑。
……
起坐间里，芹姑听得她如此回答，低头沉思半响，似是下了极大决心，肃容道：“既如此，姑娘，您让人将太太给您的那一匣子南珠取来吧。”
十娘心中疑窦丛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见其一脸正色，不似玩笑，便依言吩咐沈妈带着冰砚九霄去行事。
太太留给她的头面首饰以及各样嫁妆等贵重物事，自雪墨出事，便是由她们三个管着。
说起来，那一匣子南珠是很早之前太太就给她预备好的嫁妆，恍惚记得是在两年前……
不多时沈妈三人走了来，将一个古朴素面的锦盒放置于榻几上。
芹姑捧起盒子，起身，朝十娘恭谨道：“请姑娘移步内室。”
十娘看了她一眼，带着众人进了内室，沈妈絮絮叨叨地嘟囔着：“南珠又不是很值钱，一颗也就十两银子左右罢了，早先我倒劝姑娘将太太的头面首饰去活当几件，姑娘又不同意……”
芹姑并不搭言，将手中锦盒置于花梨大理石案上，开了盒盖，众人一见，尽皆惊呼：“怎么是锁上的？”
锦盒中，又有一个小盒，盒盖上一柄精巧的如意金琐。
十娘清楚地记得，当年太太将这匣子南珠交予自己之时，并没有多这样一层机关。
“怪道刚才我觉着这盒子比以前要重些，早先在荆南收拾行囊之时忙忙乱乱的，倒没注意。”
冰砚若有所思。
一匣子南珠并非特别贵重之物，一向都是随上官氏留下来的头面首饰放在箱笼里，无人特意留心过。
沈妈皱起了眉头：“也没人有钥匙，这要怎么开呢？”
芹姑朝十娘展颜一笑：“姑娘，借您头上的青玉发簪一用。”
十娘愣了愣，指了指自己发间，诧异道：“这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