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白天的辰光渐长，午后闷热难言，蝉的嘶鸣一声近一声远地传来，上官府内院上房中竹帘低垂，恨不得把满天的暑气关在帘外，榻前的景泰蓝大缸里乘着几块大冰雕，渐渐融化了，蕴静生凉。

甄氏歇罢中觉，重新梳头匀面毕，帘子一起，一前一后一对妙龄男女徐徐走了进来。

见得来人，甄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招手道：“难得澈儿今日沐休，你两个哪里去了？也不来陪祖母用午饭。”

两人近榻前坐了，甄婉宁今天穿一件曲绿撒花烟罗衫，一条同色系绿水潋滟百褶裙，头上梳着惊鸿髻，点缀着一圈翠水芙蓉钿儿，衬着白皙肌肤俏丽动人，瓜子脸上笑意莹然，比往常平添了三分秀色。

上官澈看了她几眼，对甄氏温和笑道：“适才孙儿邀表妹往院中手谈了几局，不觉辰光消逝，便顺势请表妹一同用了午膳。”

甄氏听得此言，觑了一眼满脸春色的侄孙女，笑道：“正该如此，你表兄妹和睦，祖母瞧着也高兴。澈儿今日该知道了吧？宁儿的棋艺得她祖父真传，与你不相上下呢。”

“老太太过誉了，不过是表哥让着宁儿罢了。”甄婉宁盈盈浅笑。

上官澈笑了笑，没说话。

祖孙三人随意闲话了几句，因说到消暑，甄氏眉开眼笑地以手指向屋中西角落，对甄婉宁道：“难为你表哥想得好法子，知我爱香，这个时节又不宜焚香。”

甄婉宁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西角放置了数十盆丁香、含笑、三色堇等时新香花，旁边又放着三座风轮，风轮转动时，因着冰气花香，凉风习习，清芳满室。

当下便含了一丝羡慕道：“宁儿适才进来时倒没注意看，只觉今日老太太这房中清香宜人，又比别的地儿凉快，原来不但有冰雕，还放了香花，用风轮纳凉取香——表哥好灵巧的心思。”

“不敢当老太太、表妹夸，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上官澈温然一笑，“这原是慜王殿下见萧表妹怕热，使人往她院子中如此布置了，殿下又无意之中说了给我，我这才依样画葫芦。”

他说完，闻者相视一愣，甄氏心中泛起嘀咕，慜王竟对那萧丫头如此细心体贴吗？

甄婉宁心中所想，澈表哥既知晓慜王与十娘亲密，瞧这光景，怎么连一丝醋意都没有？

上官澈嘴角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旋即转目对甄婉宁含笑道：“表妹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吧？素日见表妹喜爱百合珠兰和栀子花，也不知合不合表妹心意。”

甄婉宁闻言呆了呆，眸子中露出不可置信的喜悦，定了定心神，站起来朝上官澈敛衽施礼，柔声款款：“宁儿多谢表哥。”

上官澈亦起身还礼：“表妹无须客气。”

“瞧这两个孩子。”甄氏笑逐颜开，侧头对轻霜问道，“丫头，你瞧着像什么？”

轻霜正一下一下地拿着美人拳轻捶甄氏的肩膀，听得如此问就“扑哧”一声笑出来，脆生生道：“奴婢瞧五少和表姑娘的样子，像极了古人说的‘相敬如宾’呢！”

甄婉宁一张粉脸涨得如同鸽血红的宝石，绞着手中的绢帕，声如蚊讷：“轻霜姐姐只管浑说……”

“哎呀，这可是老太太让奴婢说的，表姑娘可不许恼。”轻霜犹自笑着。

甄氏瞄了眼上官澈但笑不语的表情，拍了拍甄婉宁的手，慈爱道：“原也没有外人在，不过是娘几个取笑，宁儿也别恼了。”

忽听得屋外廊下隐隐有女子的啜泣哀求之声传来，又夹杂着媳妇子的劝慰声，甄氏蹙起眉头，吩咐轻霜：“你出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哗。”

轻霜领命而去，过不多时走了进来，未出言，先觑了眼上官澈和甄婉宁。

甄氏情知有异，端着茶钟抿了一口，吩咐道：“说吧。”

“回老太太，是红鸾和兰心在外头跪着，说……”

“老太太，孙儿刚要告诉您，适才偏忘了。”上官澈摆摆手止住轻霜，嗓音温和，语调不急不缓，“之前表妹往我院中去，谁曾想那两人心怀不轨，一个故意将滚烫的茶水倒在表妹身上，一个趁乱将表妹推了一把。”

甄氏忙向甄婉宁关切问道：“宁儿没伤着吧？”

甄婉宁柔婉一笑：“老太太不必担心，表哥见机快，宁儿并不曾伤着。”

上官澈却是面沉如水：“表妹虽未曾伤着，但那两人胆敢做出谋害主子之事，其心可诛。念在她两个曾经服侍过老太太和太太，孙儿也不便打杀，只一件，府中再留她们不得了，如今还请老太太示下，即时打发了她二人出府去吧。”

他这番话说出口，甄氏与甄婉宁尽皆沉默。

甄氏拿茶钟盖儿拂着茶汤，面上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甄婉宁拿眼觑了上官澈好几眼，心里泛起阵阵疑惑。

数日来，上官澈对她态度甫变，原本她以为他是刻意讨好她，只为了让她劝朱语柔打消参展的念头，当下也就顺势享受起意中人难得的柔情对待。

你来我往真真假假，谁曾想一直到了今日开展，上官澈竟是只字不提书画展的事情。

今日晌午，她往他院中去下棋，红鸾和兰心一个烫她，一个推她，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这些日子来她与上官澈几乎形影不离，那两个通房丫头早就窝了一肚子醋在心里，若不弄出点事儿出来，倒还怪了。

如此拙劣不入流的手段，她只当是在看戏，反倒是能让上官澈对自己心生怜惜，实在是有利无害的。

上官澈大发雷霆命红鸾和兰心滚出府时，她甚至还假意劝了几句，只当他是一时气愤，她又不曾真得伤着，过后也就算了，毕竟那是甄氏胡氏的人。

此时他在老太太面前如此义正言辞要赶那两人出府，显见得是动了真怒了。

红鸾尚可，兰心可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老人，情分不比一般。

难道，澈表哥真的为了自己，要将这两个起心谋害她的通房丫头驱逐？

甄婉宁思及连日来上官澈的言行，心旌摇荡，由不得一阵意乱神迷，仿佛正面对着一坛散发着奇异陈香的美酒，明知其中有毒，心下却如同被谁勾着一般，情不自禁想去开了酒坛细细品尝，恨不得自己从此沉溺于其中，不再醒来。

她神思恍惚的当口，甄氏已然吩咐道：“澈儿既已决定，也罢了，轻霜，你去打发她们走吧，将两人的卖身契烧了，就说我的话，念在她两个素日服侍少爷还算尽心，准许她们将一应体己细软带出府去。”

轻霜躬身应“是”，旋声走了出去。

很快，从廊下传进来女子悲绝的放声大哭，继而有丫鬟媳妇劝解的细碎声，卢妈妈严厉的呵斥声。

闹腾了一会儿，足音响起，各种声音消逝。

屋中，甄氏瞥了上官澈一眼，嘱咐道：“澈儿，兰心毕竟是你太太给的人，稍后你记得去和你太太说一声，免得母子之间存了芥蒂。”

“是。”上官澈恭谨应了。

默了片刻，又叙了些闲话，甄氏忽的想起一事，问道：“去漠北的事儿定了吗？”

上官澈目光闪了闪：“这几日因西南旱情，此事拖了下来，还未圣裁，但若无意外，应当是不会变动了的。”

甄氏点点头，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与你六弟去军中历练个一两年，回来正值行冠礼，刚好娶妻成家。”

一边说着，一边往甄婉宁看了一眼，后者满脸通红，举起团扇遮脸。

甄氏又叮嘱了孙子几句，看了看天色，目露疲态，道：“也不早了，澈儿去你太太院中吧，宁儿自去歇着。”

两人答应了，起身行礼，退出了上房。

出了甬路，上官澈对甄婉宁徐徐含笑说：“我去给太太请安，表妹今日未曾午休，回房小憩会子吧，晚些时一起去陪老太太吃晚饭。”

甄婉宁几不可闻“嗯”了一声，眼波将流，盈盈浅笑。

往反方向各自走开。

甄婉宁带着贴身丫鬟从园中绕道而行，小径两侧古柏夹道，花木繁荫，遮去了大半日光，她心清气爽，只觉荫凉无比，一路上不时停步看看花，观观鱼。

忽听得不远处的角门有喧哗之声传来，主仆两人张目一望，侧耳听了一会儿，在转角一颗大树后止步。

角门那里，兰心和红鸾捧着包袱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府，一群丫鬟媳妇子在周围旁观，三三两两地议论着，久久未曾散去。

“瞧这两个蹄子素日轻狂的劲儿，如今可算是有了报应！”

说话的是膳房管事梅芳。

“咳，你就别落井下石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何必？”

“哟，大嫂子，你瞧瞧人家身上穿的戴的，再看看人家手上的包袱，哪用得着你可怜？老太太仁慈，一应金银细软都让带出府去呢。”

“放你妈的屁！那老太婆哪里是仁慈，分明就是打一巴掌给个枣儿，还不是怕人闲话说她刻薄寡恩？”

人群中响起一个极度不和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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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感谢iaosong.同学的玫瑰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