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十娘去木槿书院上课时神色不变，与苏浣衣见了面依旧彼此都淡淡地。
直到第四天上午，因第一堂课要学习健舞，众小姐纷纷前往外院的更衣室换小袖舞服，十娘去得晚了些，进去时苏浣衣带着聆琴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十娘正欲如往常一般微笑别过，苏浣衣却停下脚步，回眸低声道：“前几日多谢你了。”
十娘愣了愣，轻声回了句：“举手之劳，苏姑娘不必客气。”
两人相视，浅浅一笑，各自行去。
到得午时下了学坐车回去，冰砚展开一个弹墨包袱，指着其中的物事给小姐看，笑道：“这是奴婢适才在外院屋子里时，聆琴送来的，说是她们家姑娘吩咐的，多谢姑娘。”
十娘抬目一看，包袱中一条簇新的藕荷深色云锦披帛，一个水墨画儿的素缎香囊。
冰砚在一旁思忖着问道：“姑娘，这香囊想必是苏姑娘的谢仪了，应当是接纳之意了吧？”
十娘摇摇头，低头沉思起来。
这包袱直到今日才送来她眼前，联想这几日苏浣衣的形容举止，显见得那位相府千金是在观察她的品性——若施了一次援手，就得意忘形蝎蝎螫螫，以为自己赶上了高枝儿，这样的人断然不能结交。
而她表现淡定，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才能通过了苏浣衣的考察。
是以苏大千金送来这包袱，表示愿意承自己这份情。
却也并不是接纳之意，因为苏浣衣送来的谢仪是香囊，并不是手帕。
一方手帕的价值自然比不得一个香囊，然而古代的手帕却有它特殊的含义，若闺中女子相交，必定相互以手帕赠之，谓之金兰手帕交。
苏家还真是家风严谨啊。
十娘叹息一声，倒也并无怅然，她原也没指望通过这件小小的事情就能冲破巨大门户差异的壁垒，今日的成效，是在预料之中。
这之后数日，恰如十娘所想，苏浣衣见着她时态度比以前已经要好很多，不再目不斜视，偶尔也寒暄几句。
与此同时，书院中一场关于六艺比试的风暴正悄悄拉开了帷幕。
木槿书院现有学子六十人，分甲乙两班，人数是之前的一倍，人多了，是非也就多，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千金小姐们的江湖更是拉帮结派争风吃醋斗珠赛宝，端的是风起云涌，一片腥风血雨。
经过一番不断地倾轧融合吞并，小团体接连消亡，隐隐形成以沈静姝、苏浣衣二女为首的沈苏二派，分属甲乙两班。
沈静姝是沈侯家现任侯爷的嫡出**，沈侯一脉自大熙开国已有封爵，二等开国侯，食邑千户，传承了三代，虽称不上豪门世阀，却也不是落败的勋爵之家。
至于当年沈家为何要参与木槿书院的设立，无人知晓。
沈苏二女，一个是侯门小姐，一个是相府千金，平日里两派中人互有不服气，也不知哪个多事地撺掇了一句，夫子们便一致决定，两班于六月朔日进行自木槿书院开设以来的第一场六艺比试。
十娘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天晚饭时分，在上官谦过来看望她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她说完，上官谦略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感叹道：“今上敏慧冲怀，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如今朝堂上朋党争斗之风已然大减，然私底下仍是有人小动作不断，沈家当日掺和进木槿书院的设立，显然是想借助女孩儿闺阁之交以拉拢一批勋爵清贵。兮儿能想到这一层，很好。”
说着，捋了捋胡须，沉思片刻，又道：“自打你外祖太爷爷那一辈开始，沈家就与我上官家不睦，兮儿心中既有了打算，不必顾虑诸多，放手去做吧。”
十娘躬身应了，敛衽施礼：“如此，有劳舅舅费心了。”
且说在舅甥俩谈话之后，约莫过去两三日之后的某天下午，上官谦突然登门造访右相府，苏回纳罕之余高规格地接待了他。
两人品茗论艺，又手谈了几局，临到晚膳时分，苏回款留客人用饭，上官谦笑着推辞了，说：“苏相盛情，下官原本却之不恭，然下官有一嫡亲外甥女，如今与令嫒同在木槿书院中进学，今日恰逢书院沐休，外甥女必亲手做了羹汤与下官，她素日孝顺，虽是外甥女儿，实则在下官心中，就有如亲生骨肉一般，倒不好拂了她一片孝心。”
他这番不合时宜的话说完，苏回总算恍然大悟，原来今日这位太医院院首突如其来的造访，是为此女而来。
到了晚间就寝，与夫人枕上私语之时，苏回便微微透了透意思，岂料苏夫人听了，却将眉一拧，低声道：“那位上官家的表姑娘，妾身听女儿说起过，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女孩儿，但出身也着实太低了些——虽是上官家的外孙女，父家却是商门。”
“女儿去木槿书院本就已是委屈了，若再和这些个不三不四的人结交……上官院首不过是个技术官，本朝太医院虽属流内，他的品级却也比老爷低，老爷又何必为了他一番话就委屈我们女儿？”
这位苏夫人虽是妇道人家，也并非出身于高门大户，但当年能让探花郎看入眼，这些年下来，又辅佐自己夫婿坐上了右相之位，自然也非泛泛庸碌之辈。
苏回一向敬重她，此时听了她的话却大不以为然，道：“夫人有所不知，先时历朝历代的技术官都在流外，唯我熙朝自开国始就独独将太医院并入了流内，与一般官员无二。且那上官家三代院首，与皇家关系密切，又有勋爵，虽只是四品的上轻车都尉，然举凡公侯伯子男以下，满朝官员里放眼看去，独他上官一家居于皇城，圣眷着实不可谓不厚。”
顿了顿，又叹道：“若仅是这样倒也罢了，他家再怎么样也越不过我苏门去……夫人可知那名女子是慜王的救命恩人？”
苏夫人闻言一惊：“恍惚听谁说起过，妾身以为是谣传。”
苏回颇为感慨道：“日前在御书房，圣上说起慜王更改了在食邑中为太后祈福的规矩，言下之意颇多赞叹……想来救命恩人一事竟是真的了。”
“那……”
“不过，那姑娘的出身终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夫人只别拘着女儿就是了，女儿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心高气傲，想来也不会和商家女十分交好，不过是面上好看些，权当给慜王和上官院首一个人情吧……”
……
也不知苏夫人最后到底是怎么和自己女儿说的，之后的日子里，苏浣衣对待十娘的态度又比之前稍微亲近了些。
这一天，课间休息之时，乙班众人正聚在一起商谈十日后将要举行的六艺比试。
一女怯怯环顾四周一眼，低头垂目道：“总体来说，我们只怕是要居于下风的。”
一语既出，四座默然。
论实力，乙班的整体水平的确比不上甲班。
此次六艺比试的规则夫子们已然贴出了告示，六艺共分六天进行，两班所有的学子都要参加比试，每天比试一艺，每一艺比试时规则各有不同，夫子们须当众评出分数。
最后将所有分数加起来，哪个班的分数最高，哪个班就算胜出，同时除去班级比试，还将评选出各人六艺总分得分最高的前三甲来。
平时一起上课，大家的才艺如何彼此都是心中有数的，莫怪乎乙班诸人垂头丧气了。
一片沉默。
少顷，满室寂静之中，十娘忽的恬和一笑：“其实就算是我们班总分略输一筹，也还是有办法输分不输势的。”
“哦，萧同窗有何良策？”
“快说来听听！”
这十多日来，因相府千金苏浣衣对十娘态度大变，又兼之书院内渐渐分出甲乙两个阵营，乙班众人对这位出身商门的上官家表姑娘也慢慢没有了之前那么多的冷眼。
前几天新来的礼艺大家廖夫子在课间又说起同窗之谊，呼吁大家在书院中若是同班，则以同窗呼之，若是同院，则以院友呼之。
众人尽皆看向十娘。
苏浣衣也抿着嘴儿笑看过来，一副愿闻其详之态，南宫贞已拉住十娘的衣袖，急道：“小十快说啊，急死人了！”
“就你最心急。”十娘莞尔。
复又正色从容道：“想必诸位同窗都知，此次比试除去两班总分，还要评选出各人总分前三甲，苏同窗和沈院友必定是稳居前三的，若苏同窗摘了桂冠，探花也由我们班的某一位同窗夺得……”
“哈！三鼎甲包揽了两名，可不是输分不输势！”
南宫贞拊掌而笑。
木槿书院这些千金小姐当中，除去沈静姝和苏浣衣两人的才艺遥遥领先众人之外，其余人等的差距并不大。
如此一说，众人尽觉有理，心中又纷纷打起了小算盘，一时各自散去。
苏浣衣似笑非笑觑了十娘一眼，婉声道：“其实这一点我之前也已想到，不说出来，因为我自己并无把握赢那沈静姝。想来萧同窗定有良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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