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书院位于皇城末，与上官府所处的街道仅一街之隔，由创始人之一沈侯家的别院改造而成。

此时刚过巳初，上午第一堂课刚刚结束，时值课间休息，乙班教室内，书艺夫子走了出去，千金小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抚着窗棂赌词默韵，或闲闲聊着长安城中的新鲜事——

“诺，听说沈元娘要嫁进肃郡王府作郡王妃了！”

“呵，早上来的时候你们经过甲班，难道没瞅见沈静姝身上那套金缧丝点翠的碧玺头面？说是肃郡王太妃送给未来儿媳嫡亲妹子的见面礼呢，啧——”

……

远离喧嚣的偏隅一角，十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正独自翻看着一本六博棋谱，她生性懒散，于博弈一道并不精通，熙朝的六博原也只在上流社会圈中盛行，上官氏以前虽教导过她，不过寥寥而已。

经了绾碧小产一事，她猛然惊觉自己着实应该好好学习这一门厮杀之术，若要在长安城中立足，以前那点小聪明显然是不够用的，与甄婉宁相比，她的心智谋略都显得稚嫩。

想来，之前的事，如果不是她甫见褙子和那个一钿蔽髻之时动了怒，盛怒之下失了沉稳，也不会那么冒失将之送给绾碧，授人以柄了。

而六博，刚好能磨练一个人的稳性。

两世为人，若加起来她也有三十多岁了，败在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手中，真的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穿越前的二十四年，作为一个小康之家的独生女，根本接触不到这样的事，穿越后的十三年，虽有太太从小教导，却也是生于安逸。

所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十娘入书院已有半月，功课上，因六艺皆由名师教授，非上官府的闺塾所能比拟，她学得不亦乐乎，然而人际关系，却有些糟糕。

书院中的少女们虽然大都住在内城，只能算身处长安金字塔顶端的外围，但她们对十娘的身份却也是万分地嗤之以鼻——出身商门，不过是上官家的外孙女……

平日里一般是没人和她一起闲聊的，只除了……

“小十，你两只眼睛不累啊？下了课还只管盯着书看！”

一张清丽中带了八分英气的少女面庞蓦地凑到十娘面前。

来人是熙朝怀化大将军南宫显的独生嫡女南宫贞，年方十五，性子直爽，颇有乃父行伍之风，因十娘初来之时在课堂上帮她解过一次围，两人于是成了金兰手帕交。

怀化大将军官居正三品，官位原也不低，手中又有兵权，但那南宫显出身贫苦，靠着在军中多年，累军功才升到了大将军之位，是以南宫大将军府不能和著姓大族之家相比。

十娘见她头戴一顶黑色罗沙幞头，身穿一件绛红窄衽箭袖，不由笑道：“偏你只爱打扮成小子的样儿，倒是更俏丽了三分。”

南宫贞嘿嘿一笑，大大方方接受了这句赞美。

熙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有如唐时一般高，虽未流行胡服，女穿男服倒也屡见不鲜。

十娘朝她瞥了一眼，状若不经意般问道：“今日怎么没和苏姑娘一起去外面透气呢？”

木槿书院的院规，每日上午下午各两堂课，每堂课半个时辰，课间休息两刻钟，翻译成现代的说法，就是每上一个小时的课，休息半个小时。

如此悠闲的课时安排，对于十娘这个经历了后世残酷的早自习晚自习、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的人来说，是很松散的。

她因立志专心于六博一道，课间休息时便也要翻看些棋谱，这个时候南宫贞也不打扰她，每每找另一位手帕至交苏家小姐走去院中透透气。

苏家小姐闺名苏浣衣，是中书省中书令苏回膝下嫡长女，容色可比胡淑悦、子规二女，兼之琴棋书画精通，六艺齐备，无论家世、容貌、才学，在木槿书院中都是凤毛麟角。

本朝右相苏回，虽然位极人臣，但一向官声清廉为百官典范，家中并未开设闺塾，因为此，苏浣衣这位相府千金才入了木槿书院就读。

她与十娘同为南宫贞的手帕交，两人之间却并没有产生出多米诺骨牌效应，苏浣衣本是相府千金，长安城中真正的贵女，不同于木槿书院里这些外围人士，眼界自然更是高上三分，平时见了十娘一般是目不斜视。

十娘见着她也是淡然处之，按说，十娘此时已打定主意要为自己谋一个好出路，却放着这条线不用，冰砚等都颇感诧异，向小姐透露疑问时，十娘但笑不语，她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暂时无人得知。

南宫贞正百无聊赖翻着桌上的棋谱，听得十娘如此问，嘴唇微微撅起，抬眼看向不远处，目中大有疑惑之态，带了几分担忧道：“也不知苏姐姐今儿怎么了，坐在位子上就是不肯挪步，问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又说不是，唉……”

十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嫩脸修娥的苏浣衣今日穿着一件藕丝衫子，一条六幅湘江水墨月裙，此时她在自己的座位上正襟危坐，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动也不动。

以十娘所在的方位，能看到她的小半个侧脸，轮廓优美的瓜子脸上，白皙的肤色中正隐隐浮现几抹怪异的红晕。

十娘心中一动。

按木槿书院的规矩，但凡各府跟随小姐们来的家下人等，俱都只能在院外等候，唯有近身大丫鬟能进入书院中，但也进不了大雅之堂，除去每日课后进教室帮自家小姐收拾文具，平时只能在外院候着。

十娘低头看了看桌椅，又环顾了自己身上一番。

将手臂上披着的一条藕荷深色云锦披帛取了下来，递到南宫贞手中，微笑着略压低几分嗓音道：“今日有风，苏姑娘身上的六幅湘江水裙子和披帛固然好看，那料子却着实轻薄了些，好在我这条披帛颜色倒也还衬，你拿去给她披着吧，冻着了可不是玩儿的。”

南宫贞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自己这位新结交的手帕交向来不做阿谀之事，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思及苏浣衣素日的脾性，便犹豫道：“这……小十，只怕苏姐姐会拂了你的好意……”

“尽管去吧，我保证她必定会接受的，不用担心她会落我面子。”

十娘笑吟吟的。

南宫贞也不是优柔的性子，听了便利落地去了，只见她走到苏浣衣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对方便接过披帛，从腰间环绕而过，披在了两手手臂上。

南宫贞转身，朝十娘投过来一个笑脸，眨了眨眼。

十娘含笑点头。

相府千金和大将军千金携手走了去院中透气。

教室中闹哄哄的，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人注意到。

接下来一堂是许夫子的六博课，直到下课，苏浣衣和南宫贞也没有回教室来，十娘看着她们空空的座位，想起穿越前的前尘往事，泛起一脸青葱笑意，发了片刻呆，又回过神，专心致志听许夫子讲起课来。

“六白六黑，用‘鱼’二枚，置于水中……二人互掷彩行棋，棋行到处即竖之，名为‘骁棋’，即入水食鱼，亦名‘牵鱼’……”

……

“今日暂且讲到这里，望诸位回去之后将‘牵鱼’一技熟烂于心……”

因是第一堂课，许夫子讲了六博从先秦至今的传承发展，略微教授了入门的一些基础知识，就宣布下课了。

小姐们行弟子礼恭送夫子出去后，三三两两出了教室。

冰砚和九霄早随着丫鬟群从外院专供她们歇脚的厅室中走了来，等在外面。

见着十娘，两人尽皆一愣，九霄进去教室中收拾文具，冰砚迎上前来，扶着小姐，小声道：“姑娘今日倒比往常早些……姑娘的披帛怎么不见了？没出什么事儿吧？”

十娘微微一笑：“没事，放心。”

待九霄收拾了文具出来，主仆三人走出书院，李祥平早已驾车等着了，她们坐上了马车，因十娘今日特地将脚步放得慢些，此时书院门前各府马车皆已散去，唯余寥寥几人。

辘辘声中，车外九霄疑惑的声音传了来：“那不是苏姑娘身边的聆琴么？今日恍惚不是她跟着苏姑娘来的吧，这早晚的，她又往书院中去做啥？”

“你呀，少管闲事吧。”

冰砚笑着嗔道。

十娘微哂，一阵感慨，生为女子，真的是很麻烦，生理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搞突然袭击，幸而古人发育缓慢些，如今她虚岁十四，还未曾行经，看南宫贞今日的样子，应该也是还没来的……

教室中她们坐的椅子上面虽然漆了红漆，此时若不派丫鬟来擦抹干净，只怕下午那个印子就会很明显了。

好在她素喜广袖宽帛，之前才能借那条披帛给苏浣衣遮羞。

冰砚见小姐出神，近前低低细声道：“咱们大熙这位右相也真是奇怪，偏让自己的嫡女自降身份，来木槿书院就读。”

十娘感叹：“你不知，读书人一旦以科举入仕，其中一部分人的毕生心愿就是青史留名了。苏大人只怕是想做名臣吧……瞧苏姑娘的名字，‘浣衣’，呵，听闻苏大人著有《苏氏家训》，训导女子要纺织、刺绣、浆染事事皆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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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感谢万木萧森同学的粉红~猫同学的平安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