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房出来，胡氏姑侄俩带着丫头媳妇子不紧不慢地走着。
已是亥时，廊院幽深，万籁俱寂，细碎的脚步声中，风灯照着她们的身形影影绰绰。
胡淑悦使了个眼色，跟着的丫鬟退后几尺，前面提灯的媳妇子见机加快了脚步。
“姑妈，这两日的事情悦儿如何连一丝影儿都不知道？您也不告诉我一声。”
她的声音低低地，诧异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埋怨。
胡氏愣了愣，幽暗的灯光中她的面色阴晴不定，过得片刻才答：“我也是直到昨天，老太婆才隐隐露了个口风过来，之前只对我说绾碧的身孕她自有主张，让我莫要鲁莽行事。”
胡淑悦默了默，忽道：“萧表妹既不愿要那敕命的体面，云姑母当日留给她的产业又早都易主了，不如就算了吧。好歹也是老太爷嫡亲的外孙女儿，犯不着这么深仇大恨似的，她可是府上正经亲戚，若传出去，只怕对姑父和表哥的官声也不好。”
听她如此说，胡氏斜睨过去一眼，压低了嗓子：“原本当日就不是看上了她那些产业，不过是偏远之地的十几间铺子，几万两银子，我们胡家受宠些的庶女出嫁也有这样的规格了。若不是老太婆说当年云娘出嫁时，曾祖老太爷私下陪嫁了好些珍稀，我还不想让她给你表哥作媵呢！她算什么正经亲戚？不过是人情面上叫着，谁还把她真正当亲戚了？一个商家女……”
见侄女脸色不好，忙笑道：“悦儿别多心，姑妈没别的意思，我和你可是一样的，都是胡家女儿。须知，她们萧家只不过是一个下州的普通富户，和咱们胡家是万万不能比的！对了，这些日子恍惚听你姑爹说起户部欲重拟皇商名额，若此次咱们胡家能沾上边儿，那可是……大哥大嫂可有什么信儿给你？”
胡淑悦淡淡一笑：“并不曾。”
胡氏的眼珠子转了几转。
当年她以胡家嫡女身份嫁来上官府，嫁妆也着实丰厚，这么些年下来，上官诚袭爵、升迁，上官澈进骁骑营，种种周旋打点，大头都是她出的，这原本也是双方议亲时心知肚明的默契。
胡家虽是巨富之家，门第却配不上上官家，甄氏当年定下她做儿媳，为的就是胡家的财势。
银子花在老爷儿子身上，她并无怨言，可如今体己花得有七七八八，出嫁这么多年的姑娘，孙子都快有了，上官诚才智平平，仕途又不是很顺，她也实在没脸伸手问娘家要银子。
只可恨那老虔婆，娘家只是穷官儿，时时要装清贵不说，素日还要在她面前摆眼界高的谱儿。
儿子倒是争气，在骁骑营里颇有几位贵人相交，人才出众，难得兄嫂和侄女两下里愿意，这侄女又是家中最得宠的姑娘，让这样一位亲侄女做儿媳妇，她自然是极其愿意的，但今日看老太婆露出来的光景，只怕打的就是让甄婉宁做嫡妻元配，让悦儿做平妻的主意。
以悦儿的性子，还不知到时会怎样……
胡氏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当下立定主意不能寒了侄女的心，多多亲近才是。
此时见气氛沉默，遂又接过之前的话头，微微低笑道：“适才悦儿说犯不着对萧丫头深仇大恨似的，姑妈心里何曾不也是这么想来着？以我的性子，她若实在不肯，强求不来，让她平日里日子过得不舒服也就是了，绞尽脑汁想出这些事体来折腾，我还嫌费神呢！”
胡淑悦听了便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一脸疑惑道：“那老太太……”
“谁知道她发什么神经呢？前几次为着月银和罗帏花汁的事，还说过我几句，谁知她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人命！疯魔了似地，这下可好，今日这样一来，连慜王殿下都惊动了，族里肯定不会不闻不问的，且看她怎么收场吧。”
……
她们一路上窃窃私语，上房内室中，甄氏和甄婉宁却也在喁喁密谈。
丫鬟们俱已退下，甄婉宁倚榻沿双膝跪下，满脸愧色道：“宁儿自作主张，给姑祖母惹了麻烦，请姑祖母责罚。”
甄氏伸手扶起她，叹道：“罢了，谁能料到慜王会横里插上一脚。”
瞥了她一眼，又道：“只是你以后行事万不能再如此莽撞了。”
“是，宁儿谨记姑祖母教诲。”甄婉宁面上布满羞愧之色，声如蚊讷，心底却泛起无声冷笑——
不过是为了让你不落面子，才说成是自己自作主张，难道当日不是你亲口同意，后来又亲自布的局？
她这样想，倒也合情理。
自罗帏花汁一事始，十娘被胡氏变相软禁之后，上官俊为了十娘大发脾气，上官澈甚至直接打杀了好几个婆子，又特特求了甄氏恩典，陪着十娘往上官诚正房去了一遭。
而十娘从案发现场回去后，不到三日的功夫，上官俊就破了局。
虽然口口声声说十娘只不过是发现了迦檀香的蹊跷，但谁也不是傻子，之前甄氏她们可是从来都没听到上官俊口中有过一丝关于虞美人可疑的说辞。
明明是五少六少一起主理此案，最后却是上官俊一人独立大功，又因为发现虞美人的毒性，在今上面前露了脸，官位连升了两级。
甄氏之前利用甄宜人引了上官俊做幌子，但也只是幌子而已，见着事态如此发展，她当下就有点发慌。
原打的是将十娘接了来，免得荆南其他人觊觎，天长日久地住着，将来她们内定的事情也能顺理成章。此时十娘偏帮上官俊，却不是甄氏所乐见的。
这些日子因甄婉宁与十娘在闺塾中日渐交好，是以甄氏便吩咐了侄孙女想法子去试探一番。
只须套套话的小事，没想到甄婉宁直接就将婢妾穿得褙子和九品敕命的头饰送去了十娘手中。
这一点，甄氏之前并不知情，当日十娘将之拿出来，在午宴上转送给绾碧时，说是甄家姐姐送的，甄氏当时听了也是一愣。
与此同时，正进行着甄婉宁帮甄氏谋划的除去绾碧腹中男胎的计划。
奉命用香引浸泡绾碧在宴席上所用杯盏碗筷的那个人，其实并非榴喜。
能被香引引发秘香，从而调合成麝香的秘制香料，的确在甄婉宁送给十娘的褙子上有，但真正让绾碧小产的，只怕还是那一卷敕命文书。
宴席前一日，礼部将那卷文书送来后不久，甄婉宁已熏了秘香在上面。
她确实不精通香料，这一味麝香方子，原是去年年底她回洛州过年，正月里在家中听得十娘到了上官府的消息，临行前，她母亲悄悄塞给她的秘方。
原意，也只是让人不孕，并非要谁小产。
那日午宴，十娘走后不久，甄氏当众将文书颁了给绾碧，此时要真正追究起来，也不知绾碧小产，褙子和文书到底哪个起的作用要大些。
如若十娘留下褙子自穿，不将其送给绾碧，绾碧一样会小产。只不过，之后的榴喜、鸡血藤……这些通通不会出炉，会被当成再正常不过的自然小产，泯灭在内宅中。
而十娘当众转送了褙子，表明了心迹，甄氏下不来台，那日午宴结束后，甄婉宁随侍甄氏身侧，耳闻甄氏的怨毒之语不免心惊，兼之这几个月来，她对自己这位姑祖母之于十娘的怪异心态已经略有察觉，当下便将褙子上也熏了秘香一事如实告之。
她敢这样做，因为以她对甄氏的了解，甄氏虽然想让十娘嫁入上官府作媵，图谋的只是她的嫁妆，只怕却不会乐见十娘生下孩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甄氏并没有责备她，反而在沉思一番后连连恨声自言自语道：“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也罢……”
调合而成的麝香效力不重，若要使人小产，便会缠绵两三日，接下来的时间足以让她们谋划布局。
奉命用香引浸泡杯盏的是膳房管事梅芳，梅芳听了甄氏的安排，不愿白挨杖刑，说出了榴喜与忆晚楼交好一事，甄氏为了增加可信度，这才威逼榴喜……又动用了忆晚楼的暗桩。
见着忆晚楼的暗桩时，甄婉宁终于敢肯定，原来，这位姑祖母心里，真的隐藏了很多秘密……
榻上的甄氏闭眼沉思，甄婉宁力道适中地帮她捏着腿脚，忽而问道：“姑祖母，今日孙女儿观慜王情状，若萧表妹日后……可不是会记恨我们？”
甄氏蓦地睁开了双眼，目光中丝毫不见之前的疲态，露出几分诡异的笑意，低声道：“这个你且放心，别说是王妃，就是侧妃和妾室都不可能，她这一辈子，休想嫁入帝王家！”
话刚说完，见侄孙女面上一脸怔愣，自悔失言，忙收敛了声色，淡淡吩咐道：“闹腾一晚，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
甄婉宁行出上房时，星月朦胧，径旁稀稀疏疏的枝桠在暗夜中愈发斑驳，她一眼望去，无声冷笑。
实则，萧家表妹的性子，因着连月来的密切观察，不用试探，她已经很清楚。
以自己的身份送去那件褙子和敕命头饰，第二日又是绾碧的贺宴，那么这位心高气傲又见机敏慧的表妹，在盛怒之下必会有那番行事。
若是平时，只怕她送去的物事，萧表妹不会如此大意吧？
一天的时间，刚刚好。
她看中的，正是这个时机。
老太太和三太太怎么打算的她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她只知，即便是萧表妹拒绝给澈表哥作媵，她也绝不能再让她留在府中，绝不能再让她与澈表哥朝夕相见。
慜王的出现，虽然出乎她意料，倒也不至于影响她的盘算。经此一事，萧表妹必不会再在上官府里住下去。
十娘，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该让澈表哥对你起了心思。
这样不是很好吗？从此以后，你去闯你的慜王府，我自经营澈表哥的心意。
永不再见。
幽深的小径，她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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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惜黛和万木萧森两位亲的粉红~lovearlene亲的打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