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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寒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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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来得比往年分外早些,寒气未尽,墙角处琅玕前,一抬头一举目,便能看见碧玉梢头出新柳,池上浮萍初探头。

因文隽体寒的缘故,府里的银霜碳备得比往年多些,是以春寒料峭,暖阁内的火盆、熏笼仍烧着炭火取暖。

兰儿往廊房寻盛六,见他着一身麻衣头戴帻巾,唤他道:“盛六哥,这是要出府办事么?”

盛六豪爽笑答:“前日在为府上选马,你说巧不巧正好遇上常禄,哦,不对,该称薛六郎了,他热情招呼我去茶肆饮茶,半分架子都无,聊着聊着说此前有一些小物件落在廊房里,托我找找是不是还在。”

兰儿低头瞥见他手上拿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什么物件,思忖片刻,询问:“年节时他来府上送礼,我恰好随乡君出去了,未曾照面,不晓得他如今好不好?”

盛六晓得咧开了嘴:“兰姑娘自管放心,薛将军给他安排进了羽林军,他如今不仅穿着体面,难得待我这样的粗人都谦和有礼,好得很。”

兰儿微微一笑:“那便好,那他托你寻的东西?”

盛六扬了扬手里的布包:“我今早得闲顺便一翻检,还真给我找到了,我这会儿就准备给他送到薛府呢。”

兰儿平静看了看他手里的布包,道:“那正巧,您去过薛府正巧去府衙打探有没有前线战事的消息传来,府衙若打听不上,卫王府与尚书府也可走一趟。”

盛六闻言深知其意,拍拍胸脯道:“兰姑娘转告乡君,盛六今日一定带回咱家公子与卫王殿下的消息。”

兰儿望着盛六健壮的身影阔步离去,垂头瞥见足边的一株杂草被裙角压制,它纤细娇柔,全不似普通杂草的韧性。于是,她轻轻移开步子,微微蹲下身子将那株纤草抚着依靠住不远处的蔓藤,而后迈着细碎的步子往暖阁绕回。

文隽听见兰儿的打帘声,从账本间抬起头来,道:“盛六哥那边都嘱咐妥了么?”

兰儿一字一句答道,顺便提起盛六要过薛府的事,文隽笑意微微一漾:“说起来许久未曾见到景行了,等再暖和一些约上薛家夫人过府一叙,最好选在景行休沐的时候。”

兰儿面上倒没有过多表情,寻思着,道:“乡君,你上次那梦我思来想去甚是怪异,不如这几日我陪你去趟寺庙?”

文隽凝视着竹帘并不答话,只缓缓站起身来,信步朝门廊外行去,墙根处的枯了一个寒冬的枝丫有了些许嫩叶,枝头最顶梢已有粉色春蕊。她记忆被拉回去岁的那几个夏秋深夜,有一个秀逸身影在清色光辉的月照下逾墙而至,问她:是不是要吟唱《将仲子》赶走他?

她向身后的人问道:“兰儿,这是杏花树吧?”

兰儿向回眸望着自己那双明眸微微点头。

“那梦已过去月余,倘若为求心安,有比寺庙更值得去的地方。”

兰儿一一清点曲管事命人准备的祭拜物品,然后上到马车,向安静看书的女子道:”乡君,都按您的要求置备妥当了,酒是用的卫王殿下赠的醇香佳酿,杏花也命人踩着梯子折下一枝。”

文隽微微抬眼,抿唇道:“兰儿辛苦了,我们这就出发吧,先生的墓地有些远,让吴叔快些驾车。”

马车停顿安置好了,兰儿先携文隽下车,看着碑刻她才惊异地看着文隽,语音有些难掩的激动:“乡君口里的先生,原来是张寻先生!”

文隽将杏花枝连瓶一起放在碑前,深深一鞠,看兰儿已经在安排下人们张罗冥镪香烛,便接着将薄酒撒了些在墓碑前,道:“先生,隽儿给您带了好酒,这是我心上那人亲手酿的,以他的性情若是能与你对饮,只怕也是可以把酒言欢的。还有这杏花,大约是今春第一枝,等春满人间,你或许可以循着香气去见你想见的那人。”

兰儿深深把不能有幸得见张寻引以为人生憾事,回程路上,说起张先生的诗,他的画,以及酒肆茶坊仍在流传的诸多轶事,满目都是神往。

文隽笑着边听边摇头,听到不靠谱处,扑哧一笑:“张先生怎么可能因为情商才选择辞官隐逸,你见过如今兆京城中女子对独孤郎的追逐吗?告诉你,当年闺阁女子们对才子张寻可谓闻风而动趋之若鹜,就连我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兰儿眼睛有些发亮:“真的吗?想不到夫人未出阁那会儿也对张先生那么欣赏。可是他早年那么爱作诗,后来突然只画画,这个也说不通,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文隽听着马车外间熙攘,笑意慢慢淡去:“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人突然对以前喜欢的事不热衷了,寻常得很,不过是找到了新的寄托。就好像,窈娘当年的剑舞也是冠绝京城,后来有了眠香楼,如今再也见不到她持剑起舞了。”

临近侯府,有下人提前为她们放好马凳,文隽刚下马车,天空已团团乌云晦暗不堪,侯府上方盘旋数只黑鸟,发出阵阵悲鸣,听得人好不惊心。

她浑身一凛,身体感觉异常不适,兰儿看她面色发白,鬓间有细细汗珠,立马搀住她:“乡君,你看上去不太好?”

文隽强撑着不动,静静看着那几只黑色鸟,听着它们的声音一声凄厉过一声,向四周问道:“有人知道那是什么鸟吗?”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垂头不敢做达,兰儿见他们那副样子,不满道:“乡君问话,知道的赶紧回答,都耸起脑袋算什么。”

有两人暗暗互相推攘,兰儿看在眼里,向他们打量:“你们认得?”

其中一人将另一个子稍矮的人推出来,指道:“他知道,刚刚一直跟我说来着。”

文隽看着那人低垂着头,道:“你只管说,我没见过觉着新奇,所以问问。”

那人连忙向文隽行礼,怯生生道:“回乡君,这是寒鸦,我们乡下经常见,说是富贵之鸟,是好意头。”

吴叔听了转过头看了那人一眼,然后盯着那些鸟看了半晌,复又重新整理马鞍。文隽行过去,问道:“吴叔,你也认得这种鸟?”

他安抚好刚刚被群鸟悲鸣惊动的黑马,道:“不瞒乡君,这种鸟跟我以前见过的一种鸟奇似,只是太高看不清,我见的那种鸟上身除了颈后羽毛呈黑白色外,其余部分是黑色,胸腹部是灰白色。这种鸟有的地方称寒鸦,也有的地方称慈乌,也确实有孝悌与富贵之意,只是如今日这般成群盘旋侯府上空不断悲鸣,奴也不明是何深意?”

兰儿嗔怪看了吴叔一眼,道:“乡君切勿深想,这早春天寒地冻的,眼看要变天,这些鸟儿来不及飞回巢穴所以在咱们侯府聚集悲鸣而已。”

文隽凝重地摇摇头,看着兰儿道:“不知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兰儿轻轻拍她的手,道:“依我说,咱们还是得去趟寺庙才是,乡君这次真的要听我的了。”

文隽听着那些悲鸣声,心紧了又紧,正想回以兰儿释然地笑意,却听到一阵阵马蹄声响彻耳际,她举目望去,见着那熟悉的健壮身形,心下踌躇不定。

盛六下马时帻巾已歪到另一边,面上全是汗水,一口一口大喘着气道:“乡君,你现下不能回府?”

文隽听着后面几匹骏马停在后面,来人并不下马,后面还跟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满心的疑惑和激动:“发生了什么事,究竟?”

盛六大声将周围的下人吼退:“都看什么,赶紧进去干活儿,吴叔你也是,赶紧将马车驾进去,都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众人不解得纷纷拿起各自负责的东西做鸟兽散,盛六见他们都入府了,才向文隽恭谨行礼:“乡君,府上将蒙大难,还请您为顾全大局暂且避上一避,侯爷能否安然无恙恐怕要指望您了!”

文隽惶然落泪,身体微微倾斜,幸好兰儿支撑住她:“盛六哥,我父亲究竟怎么了?他不是好好的在玉泉寺么?”

盛六掩面不忍道:“过不了多久兆京府衙的人就会来将侯府围得水泄不通,乡君还是快上马车吧,会有人告诉你发生了何事,也会有人告知你应当如何去做。”

文隽不肯挪步,愤然道:“盛六哥,你让我在这个当下舍弃侯府?”

盛六正色道:“乡君,不是逃,你若信得过我盛六,侯府上下每个人的安危都交给我,若您回来有一人伤了半点皮毛,您尽管拿我是问。而您,不必被关进这样的牢笼,您是侯爷最后一丝希望!“

兰儿殷殷望着盛六,眼眶通红,泣着劝道:“乡君,您就听盛六哥的吧,您赶紧上马车。”

文隽被兰儿推开勉强行了两步,随即回头看了眼兰儿,又向盛六道:“盛六哥,除了阖府众人的周全,您自己也切莫保重,你帮我告诉大家,侯爷一定会安然无恙回府,侯府也一定不会有事。”

她们快步上了马车,里面的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胡韵娘,按理说她这时候应该是在凉州,怎会无端在这里。

胡韵娘眉目舒展,同以往看起来并无不同,她道:“想不到再见,竟是在这样的乱局之中。”

文隽拭了拭面颊的眼泪:“是窈娘还是义父让你来的?”

她凝了凝眉:“你义父年前就与我商议,说不过多久只怕京中会陡然生变,所以让我来京照看一段时日,这件事窈娘应该还尚不知晓。”

文隽深吸一口气,声音难掩仓惶:“我父亲他怎么了?”

胡韵酿看了看对面的女子,她眼神中有崩溃前的柔和与宁静,遂还是答道:“西南边境姜氏一族的姜济统领进京述职,他与你父亲本就是故交,便邀他去竹林茶社品茶,两人正谈笑间,就有一队金吾卫前来搜查,当场搜出不少二人来往书信,那些书信中多有谋逆之语。如今,韩侯被关进了宗正寺,而那位姜统领被关进了兆京府衙。”

文隽深蹙蛾眉,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不止,喉间凝了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面那经事颇丰的女子,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此事被人刻意掀到明面上来,为的是朝野震荡,彻底除掉广平侯府,究竟是谁同你们韩家有那么深重的仇恨,非要将韩侯置于死地?”

文隽仰脸看她,不住摇头:“近年来,父亲阿兄行事低调,并不随意与人结怨,也不会阻碍到谁,我想不出会是谁,不肯放过我们?”

胡韵娘眯起眼睛,看了她许久,掏出丝绢为她擦拭面庞:“险恶的人心总是深不见底,如今,你我要做的,可能最后终皆是徒劳,你还愿意去做么?”

文隽与她眼神相触,接着,郑重点头再点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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