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孟，你出来瞧瞧，你要的草药是不是这些？”

初晴打帘出来，一身都是药香，面上覆着一层白纱，她细心翻检了几种草药：“没错，就是这些，阿辛你先坐坐，我进去拿钱给你！”

辛柔摆摆手，拒绝道：“不过是顺手的事，这钱我可不能要，你们医馆和隔壁胡娘子酒楼每次都尽数收下我家的猎物，从不挑捡而且付钱及时，再说我们什么交情，说什么都不能要！”

初晴不理她，径直往里走起，一会儿手里多了一些五铢钱：“一码归一码，鹿角蛇胆的钱跟草药的钱不能这样混在一起。”

辛柔无奈收下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家住在凉州城外的雾山之上，她父亲是猎户，她自小被当男孩儿教养，骑马打猎不在话下，她又时常一身男装，远远望出看不出是个姑娘。

外面的街道一阵闹哄哄，辛柔向外张望一眼，摇摇头：“又是这个庐陵王殿下，每次出个门都兴师动众，招摇过市的，真是！”

初晴早已习惯了这隔三差五的阵势，她基本不会出去围观，只静静在这家不大不小的医馆帮胡大夫整理各色药类，或者帮看过病的人着着方子抓药。

她来到凉州城已经一年了，与他在同一座城池，却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她觉得这样就很好。能够和他呼吸着一样干燥的空气，吹着同样的风沙，到外面随便一走就能听到各种关于他不着调的传闻。除了这些，一年下来，她认得了百余种药物，会处理一些轻微的外伤包扎，也能够调制一两种治跌打损伤的药酒。

十七岁之前，她魂牵梦萦的是繁华的兆京都城，而如今她却一点点喜欢上这个边缘有贫瘠的边陲之城，她喜欢这里看似喧嚣吵嚷底下的平静，喜欢这里看似粗蛮不讲理的直白人心。

她喜欢，他也刚好在这里。

初晴抬头看着辛柔笑笑，移开话题：“过两日，我会上雾山采药，夜里恐怕要去你家留宿叨扰一晚。”

辛柔闻言，皱了皱眉：“你要什么草药，我帮你采不就好了吗？这一开春，山里蛇虫鼠蚁呀，飞禽走兽都出来活动了，你自己上山我不放心！”

初晴翻弄着草药，温言细语道：“论飞禽走兽我认得的不如你多，可是草药植物你却不如我认得多，你放心，我会尽量沿着大路走，保证天黑前一定到你家。”

这时门外有位妇人进来，她笑声爽朗，说话带着兆京口音：“孟娘子，我来拿药了！”

初晴招呼她稍等，然后从身后的架子上取出安胎万全神应散，里面有许多小纸包，每包里面都有酒浸的当归一钱，川芎六分，炒白芍七分，姜汁浸的熟地八分，白术一钱，黄芩以钱，蜜炒黄耆七分，杜仲七分，砂仁五分，阿胶六粒，茯苓七分，甘草三分。是给孕妇三月前后，或经恼怒，或行走失跌，损伤胎气服用的，她小心递到那妇人手上：“谢夫人，你的药！”

这位谢夫人姓敬，也是一年多前对夫君来此，在凉州城开了间名叫“醉生梦死”的酒坊，因为庐陵王常去光顾，凉州的官商为了巴结庐陵王，都会去她的酒坊买酒喝，所以生意还不错。如今她又有了身孕，倒比在兆京城过得自在不知多少。

敬氏笑着接过药提到手上，把药钱递给她，问道：“胡大夫又去军营了么？”

初晴点头道：“前两日西凉人又来寻衅滋事，好多人受了伤，要不是等阿辛来送草药，还要等谢夫人你过来取药，本来我也是要去帮忙的。”

敬氏眉头皱起，愤愤道：“又是这些西凉蛮夷，下回说什么都不卖就给西凉人了。”

一旁的辛柔也跟着不忿：“西凉人这样隔三差五就来闹一场，朝廷也不管，要是我是陛下早就派重兵屯到凉州城，看他们还敢耀武扬威！”

初晴微微摇头：“我们大齐好不容易与西凉交好，为此还嫁去了一位公主，若是贸然在边陲之城囤积重兵，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到时候的局势就绝非现在这样简单了！”

这时，门口传开几声击掌，而后见一位身量昕长，却目光如炬的人走进来：“不想这医馆之中卧虎藏龙啊，小娘子能看两国关系看得如此透彻，实属罕见！”

敬氏见了来人，向他嗔道：“你怎么来了？”

谢笠温柔顾她：“我回酒坊不见你人，听说你来拿药，就过来接你。”

敬氏含羞一笑，向初晴介绍：“这是我家那酒鬼浑人！”

初晴躲开谢笠探究的目光：“原来阁下就是谢夫人经常提到的那位郎君。”

谢笠眼神恢复如常：“你就是孟娘子？姓孟的话，不知你来到凉州多久了？”

辛柔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向敬氏道：“你家郎君问题也太多了吧！”

敬氏乜了谢笠一眼：“你唐突到人家孟娘子了！”然不好意思地看向初晴：“他以前做官留下的老毛病，孟娘子别介意。”

初晴摆首笑笑，掩藏住内心的波动：“没关系。”

直到敬氏强拉着谢笠走了，初晴怔怔地望着门外许久，辛柔见了，关心道：“阿孟，你是不是又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了过来，掀起她脸上的轻纱一角，可以瞥见她下颌处那道明显的疤痕。

“那位孟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她为何蒙着面纱？”

敬氏气急败坏地狠狠踩了一脚谢笠：“你难道不该跟我解释一下，为何忽然对别的女人那么关心么？”

马车还在不平整地街市上颠簸行进，谢笠吃痛地叫出声来：“夫人想哪里去了，我……是觉得她很像我之间见过的一个女逃犯！”

敬氏一吃惊，怯怯道：“不会吧，出月楼胡娘子与胡氏医馆胡大夫，一个是她姨母，一个是她舅父。她是因为夫君病死了，婆家怪她克夫，把她赶出家门，然后她万不得已才千里迢迢来凉州投靠这两个亲戚的。”

谢笠沉思了许久，继续追问：“那她原本是哪里人氏？”

敬氏皱眉想了许久，才不确定地说道：“好像说是南洲。”

谢笠搂过身侧女子，轻声道：“那也许是我认错人了，不过她为什么要蒙着面纱。”

敬氏长长叹了口气：“说起来她也真够可怜的，据说是她丈夫去世后，她家婆天天带人来逼迫她，她为了明志，便拿起剪刀把自己的脸划破了，可是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被赶出家门的命运！”

谢笠凝神似乎想着什么，随口一问：“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敬氏摇摇头：“她从来不说自己的事，这些事是她从姨母胡娘子口里传出来的。”

谢笠微微眯眼：“据我所知，胡蕴娘口风可紧得很，这么大肆把亲外甥女的过往传扬出来，会是什么原因呢？”

敬氏拍拍他：“你们男人啊，会是铁石心肠，不同情身世凄苦的女子就罢了，还疑神疑鬼，反正我是不会相信孟娘子会是什么逃犯，你听她说话一点兆京口音都没有，一看就是从来没去过兆京，你又怎么可能见过她，再说她蒙着面纱，你都看不清她的样子！”

谢笠弹了弹她的额头：“你呀，心思还是这么单纯，我且把话撂在这儿，你口中的这位孟娘子，身份绝对不简单。”

敬氏狐疑看他，忽然想起什么：“你今天又同庐陵王出去了么？”

谢笠陪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冰雪聪明的夫人。”

敬氏满面愁容地看着他：“我们来凉州也一年多了，虽然酒坊生意不错，可是商贾之流一直为世人所轻贱，放弃京中的一切，来跟着一位看不到一丝可能的落魄宗室，真的值得么？”

谢笠久久没有说话，他牢牢抓住身旁女子的手，握住她柔软的肩膀，眼神坚定：“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庐陵王绝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必有所成，而且我有预感将来局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算没有，我也要集众人之力搅乱这片天地，到时候庐陵王乘势而上。我谢笠不是苟且偷安之辈，我要做的是辅佐一位明主，将毕生所学皆倾注其中。夫人，长久以来你陪着我吃尽苦头，实在是委屈你了，我承诺你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的，到时候我会带你去更高的地方，给你享用着这时间最好的东西。”

敬氏被他说得眼眶湿润，想起兆京城的那些日子，把眼泪哭在他衣襟上：“我知道你有大志向，也相信你的才能将会得到施展。不过，我想要跟你说的是，其实我不在意是否可以荣华富贵，我更想与你平稳度日，有时候我真恨你有那么多想法，又身负才华，心里期盼着你要是个平庸之辈该多好。”

谢笠小心为她擦拭眼泪：“我要真的资质鲁钝，既没有想法，也不会做文章，你当初怎会看得上我，不顾老师反对也要委身于我？”

敬氏啐了一声，笑道：“谁喜欢你的才华，我最不爱看你的文章，不过是看在你薄有姿色，这才勉强答应你的求亲！”

谢笠哈哈一笑，而后正色问她：“夫人可知道，我为何当时决意要娶你？”

敬氏得意一笑：“自然是我肤白貌美、知书识礼、聪慧可人了！”

谢笠促狭地看着她：“有一次，我去你家教功课给你父亲，你撞到了我，连带着把我手上的课业撞散了，你帮我捡起那些纸张，递给我最后一张的时候问我，写这么多字，不会手疼的么？”

敬氏撇了撇嘴：“还敢提呢，你当时怎么回答我的，还记得么，你那会儿可坦然了，还好吧，我只将脑子里想的一半写出来而已，已经偷了不少懒！”

谢笠品味着她恼怒的神情：“然后你就像看怪物那样看了我好久，转身特别生气地走了。”

敬氏愤愤道：“你都不知道你当时的神情有多欠！”

谢笠笑笑：“那你还要死要活嫁给我？”

敬氏望了望马车顶：“我大概是鬼迷心窍了吧……”

谢笠拥着她：“为了你，我很愿意当那只迷人心神的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