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请君莫笑
他说：
“请君莫笑。”
意思就是让你们不要再笑，但是那几个人听了这话后反而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张小魁望去，那人的打扮着实是有些好笑了。大热天里穿着厚厚的棉袄不说，还顶着一个高帽子。他的脸上，有两道长长的疤痕，从左眉角到右嘴角，从右眉角到左嘴角，两道疤就在他脸上画出了可笑的“×”，仿佛是盘了两条蜈蚣。
就是因为那两条蜈蚣般的疤痕，才令他们嘲笑的吧？
果然，其中有一个就笑哈哈地说着：“你长得那么好笑，为什么还要出来丢人？”
然后他们笑得更大声了。
他们笑得肆无忌惮，就连茶棚里的很多人在看见那人脸上的一个大“×”后，也是露出愉悦的表情来。人就是这样，哪怕对自己并无补益，但只要看见自己比别人好，都会情不自禁地欢喜的。
都在笑，但张小魁没有笑，他笑不出来。因为在那个长得好笑的人出现的时候，小和尚的脸色变了，变得十分凝重与紧张。
小和尚拉住张小魁的衣袖，把他拽了回来，而且仅仅抓住张小魁和陈老头的手，不让他们做出什么其它动作来。
刚刚与张小魁闲聊的胖子一伙，也没有笑。不仅没有笑，脸色还十分难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畏惧、绝望、不甘、愤怒，很多种情绪一下子纠缠在了一起，写在了胖子一伙的脸上。
张小魁看向陈老头，陈老头看向小和尚，而小和尚则一脸严肃地沉声道：“静观其变。”
在外头，那个可笑之人并没有因为茶棚里的人嘲笑而改变一丝一毫的表情，似乎已经是习惯。再坏的事情，只要习惯了，都会变得没什么的。他的表情冷峻，像万年不化的冰山，让人看起来都觉得有些冷。
他再说：“请君莫笑。”
先开始嘲笑他的，是五个身穿劲装的魁梧汉子，为首的更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肥佬。肥佬袒露着胸膛，笑起来的时候肚子上的肥肉也是一颤一颤的，一张脸皱起来就像朵被晒枯了的老菊花。肥佬眯着眼睛，说：“你长得那么奇葩，你娘知道吗？”
笑声更高了，就连他们临近桌子上本来笑得还算矜持的一些人也憋不住声音了。
可笑之人神色如古井，无波。只是冷冷地再开口，依然是那一句：
“请君莫笑。”
“哈哈哈哈——”他们笑弯了腰。
肥佬说：“我们笑了又如何？”
其中一个捂着笑疼了的肚子，说道：“难道你还能咬死我们不成？”
“不对，不对。”另外一个说：“他咬不死我们，但是他能笑死我们！”
还有一个瘦子溜达到可笑男子的身前，盯着他的脸，然后伸手指头去戳了戳他的伤疤，没有说话，但是高声大笑，笑到唾沫飞溅，笑到蹲了下来。
然后那个人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因为他刚蹲下，他们一直嘲笑的那个人突然动了。可笑之人伸出手，抓住身前这家伙的头发，猛地一提，把他整个人都抡了起来，就像抡起了棒槌，高高扬起，再狠狠砸在地上。
“砰——”一声响，地面上出现一个土坑，坑里面血肉模糊，已经不复人形。
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有人想过那人会出手，但没人能想到那人一出手就是如此的暴烈与残忍。
此时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张小魁看着那个土坑，想到的是秋天里因为熟透了所以才掉到地上的柿子，然后再被人踩了无数脚。那时候的柿子，就像土坑里的那个人，稀里哗啦的烂成一团糨糊。
张小魁觉得恶心，很恶心，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恶心过。他吐了，直接吐到了桌子上。桌面上一片狼藉，可小和尚和陈老头哪里还顾得上在意这些，他们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可笑之人，不知该如何的言语。
袒露胸膛的那个肥佬，终于从惊愕中醒了过来。然后他怒，狂怒。肥佬眼睛里蹦出血丝，愤怒地咆哮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你敢杀我们的人？”
可笑之人摇摇头，然后说道：“请君莫笑，君请莫笑。若君还笑，我便请君，不能再笑！”
“我！艹！你！大！爷！”肥佬暴走，直接从桌子边上拿起一把鬼头刀，其他三人也都纷纷抽出自己的兵器来。
四个人，四把兵器，明晃晃的锋刃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就这么围住了那人。然而就在这刀锋所向的瞬间，却是可笑之人先动的手，他顶着高帽瞬间即至，屈指一弹，手指头敲击在鬼头刀上，肥佬的手臂就如同绷紧后又被弹动的琴弦，嗡嗡地抖个不停，鬼头刀直接就脱手而出。
刀从肥佬的手心掉出，没有落地，而是被那可笑之人接住，然后横扫，带着割破空气的尖锐啸声，划出一道令人失神的刀光来。
三人，被拦腰截断，血如泉涌。
一瞬之间，兵器才刚刚亮出来，战斗就已经结束。四个人，只剩下一个脸色苍白的肥佬。
肥佬呆呆地望着，一个一个一个的，上半身从下半身滑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随着鲜血喷洒出来，将他沾染得成为一个血人。
“……大……大侠……”肥佬浑身颤抖着，咚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大侠，我错了！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三个小媳妇，我……”
摇头！而且神色冰冷，仿佛没有一丁点的慈悲！
“大侠，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我是青龙帮的人，麻烦大侠高抬贵手，饶命，饶命……”
肥佬磕头，可他的头一碰地，就被那人一刀斩下，脑袋咕噜噜地滚到地上。
那可笑之人说道：“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捕快干嘛？”
众皆骇然……
那些不是江湖中人的歇脚客们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景，就连在场所有的江湖好汉们都没有见过。所以纷纷惊叫起来，作鸟兽散，落荒而逃。
眨眼工夫，本来拥挤不堪的茶棚了就剩下寥寥数人而已。
胖子的那一桌，还有茶棚的主人。那是一对年有花甲的老夫妇，两位老人估计是吓得呆住了，实在走不动，便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张小魁和陈老头想走来着，可是小和尚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又怎么能走？
那可笑之人放下了屠刀，没有理会脚下的尸首，仿佛没事人一般，慢慢走入了茶棚。
紧张——茶棚中只剩下“紧张”二字，憋得人似乎发慌。
终于——胖子一伙中的一个瘦小汉子拍桌而起，对着那个可笑之人大喝道：“君莫笑！”
那个被称之为“君莫笑”的人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瞥他们一眼，而是挑了张空桌子坐下，拿起桌面上的一碗残余茶水，也不在乎到底脏还是不脏，面无表情地就一饮而尽。
“君莫笑！”这次是胖子起身，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君莫笑这才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神情似乎有些疑惑，良久才问道：“你们是谁？”
“啊？”胖子他们显然对这个问题无所适从，良久才反应过来。然后胖子就怒吼一声：“什么？你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们是谁？”
“擦！老子是黑风寨姚云，江湖人送匪号黑风老姚。”胖子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其严重的侮辱，所以吼出来的声音特别大。
却不料这么大声吼出来，连嗓子都快哑掉的结果就换来君莫笑摇摇头的三个字：“不认识。”
“你大爷！”这位人送匪号的“黑风老姚”气得一身赘肉乱晃，就想冲上去好好出口气，却被三个同伴拼命拉住：“老大别，别别。”
“你们表拦我，我砍死他丫的。”
“咱打不过的。”
“打不过也要打，这脸不能丢。”
“会没命的！”
“那也……那放过他一次。”
“……”
黑风寨姚云十分冷静地从同伴的怀抱中挣脱，盯着君莫笑问道：“那你为何还要死死咬着我们不放？”
君莫笑皱着眉头，甚是不解地说道：“什么？”
“擦！这五天来，你不一直都在追杀我们吗？”姚云咆哮道。“老子受够了，要杀要剐随你来，猫耍老鼠有意思吗？”
君莫笑一脸古怪，说：“恐怕你们是误会了，我这是要赶去小江镇。”
“你唬我们呢？”姚云唾沫横飞，远远的都能喷到君莫笑的桌子上。
“呵——”那个凶残犹如恶魔的君莫笑，冷笑道：“随便你们想，而且，我想杀你们，真至于要追杀？”
他的手在装了一半残茶的瓷碗上抹动着，眼目低敛，这一句话说出，便不再去理姚云他们。那时一种自信，让人不得不去相信的自信！
姚云沉默，另外三人也沉默。因为他们知道事实上的确如君莫笑所说，如果他真的要杀的话，自己真能逃？而且一逃就是五天？
这时候，君莫笑的视线，掠过了姚云胖胖的身躯，投射到张小魁他们这边来。
桌子上全部都是污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馊味。张小魁总算是不吐了，但此时还蹲在地上脸色苍白地干呕着呢。陈老头看到君莫笑投来了目光，吓得连忙缩头，弯下腰来装模作样地拍打张小魁的后背。
倒是小和尚一脸平静，与君莫笑寸步不让地对视。
君莫笑的嘴角勾起，似乎是在笑。在他笑的时候，脸上那两条恐怖的伤疤也随着蠕动起来，像两条狰狞的蜈蚣，分外吓人。君莫笑轻声说道：“听说一个月之前，一水隔天的林字碑上又添一人，名叫一心。碑上只有短短八个字的评语：石山之僧，金刚怒目。我不知道石山指的是什么，本来我也不明白金刚怒目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到你，我总算是知道了！果然好一个——金刚怒目！”
金刚怒目之相，举世无双！小和尚自打知道自己的法号被刻到了林字碑上时，就明白自己除非是戴上个面具，否则不可能躲得过那些无谓的横祸。此时被君莫笑认出来，神色不变，而是慢慢抬起自己的左手，轻轻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贫僧好认，可施主却有些人非了！”
“物不是，人也非！”君莫笑眼眉低敛地说了一句。“能说这话，看来你也认出了我！”
小和尚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或者说是盯着他脸上的那两道狰狞的疤，沉声道：“三年前施主的那一战，虽未流传开来，但小僧是得知的。只是小僧不知的是，曾经玉树风流的一代俊杰，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哈哈哈哈哈！”君莫笑忽然大笑，震耳欲聋，甚至连整个茶棚都抖颤起来。他蓦地止住笑声，站起，说道：“没想到我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有陌生人能一眼就认出我。我该是欢喜，还是该悲伤？”
小和尚低眉道：“施主静气！”
君莫笑向前一步，沉声道：“欢喜好，还是悲伤好？你教我！”
“施主！”
“你是和尚，和尚不是为人解惑吗？你来教我！我是恶人吗？我曾身负【侠】字，如今算吗？既然你知道我，那么请问——我错了吗？”君莫笑的脚步一点点逼上。
“是非善恶，自在人心！施主何必自扰！”小和尚的语速也快了起来。
“庸人才会自扰。你说我自扰，那我果然还是个庸人喽。”
“施主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知道！”
“啪！”君莫笑一巴掌拍在小和尚面前的桌面上，一点都不在乎上面还沾着张小魁刚刚吐出来的秽物。他紧紧盯着小和尚的眼睛，冷冷地说道：“我很想试试！”
“施主想试什么？”
“我想试试，与我一同被刻在林字碑上的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小和尚闭上了眼睛，面带苦涩，轻声道：“施主何必！”
君莫笑淡淡说道：“如果你有本事也就罢了。但若是没本事，那就请去死！”
“死”字一落，两人身前的桌子就猛然炸开，四分五裂。
小和尚豁然站起，僧衣上泛起无数的波纹。
狂风大作——
君莫笑脚下一点，整个人倒着飞退，仅一瞬间就出到了茶棚之外。
小和尚单手成揖，再说一句：“我佛如来！”
眼睁，目圆，眉挑，神色肃穆。
小和尚他——金刚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