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看着他的舅公。就在尤瑟王将这话说出的那一刻，疲惫与忧疑爬上了他的眼底，但当国王下一次眼睑翕动时，那些许挣扎也随之消失了。

“维持伦敦的稳定”，高文记得尤瑟王口中的这个分句，也觉察到他的情绪与愿景是真切的。

如果仅仅是为了稳定，这个目标很会难达成吗？还是说，伦敦已经步入了尤瑟王不希望看到的状态，让短暂的和平都变得如此艰难？

令尤瑟王忧心的麻烦恐怕不止步于涂写在白塔卫城上的政治标语。

可惜尤瑟王并不能与高文说太多，作为一个国王，他有一整个国家要治理，有遥远的苏格兰战场需要关心。

为了让高文更顺利地接任市长工作，尤瑟王甚至不准备将高文留在威斯敏斯特，而是安排他住进了埃克特爵士在伦敦的宅邸，并告诉高文，埃克特爵士对此非常欢迎。

“在你并未来到伦敦时，他一直在审案，虽然由于眼疾只好让秘书将卷宗或材料读给他听。”尤瑟王摇了摇头：“作为一个诺丁汉人，能在伦敦市长这个位置上坚持二十年很不容易。他的病在五六年前其实就已经有征兆了，一直拖着罢了。”

尤瑟王的言下之意便是，即使埃克特爵士眼盲了，在近些年来，他的疾病却并未成为处理政务的负担。

在高文看来，他的舅公似乎也不打算因此放弃埃克特爵士，起码从这番话的留恋之意看来，尤瑟王仍然想榨干这位老人的最后一点剩余价值，而不是放任他颐养天年。

可究竟是让埃克特爵士带领他接手职务，还是只是暂且让高文作为埃克特爵士的代理者出面处理事务，而埃克特本人居于幕后把控大局，直到民选市长接任？

高文并不清楚尤瑟王的意图，伯顿主教先前不清不楚的言语也不能帮助他理出头绪。

起码目前为止，这两种猜测没有区别，都是为了伦敦。

……

埃克特爵士的宅邸离威斯敏斯特宫并不算远，坐落在一处宽敞的街道上。这片区域为达官贵人所居，应属伦敦最干净的区域。起码水沟中的污物尚未漫出，也不像伦敦的某些街道那样，为垃圾与粪便堵塞。

它位于圣保罗大教堂周边，或许同样被传说中的“狄安娜之阁”区域囊括。与周边楼房不同，已近暮色时分的埃克特大宅仍车水马龙，当高文等人由仆人引入时，还时不时有官吏上下跑动。

在并未建立市政厅的伦敦*（1），埃克特大宅在一定程度上承接了原本属于市政厅的部分功能。

在等待许久后，与埃克特讨论良久的法官们安静地走出书房，秘书将高文引入，他终于见到了这位老人。

那是一个倚靠在软枕与椅背上的枯瘦老者，皮肤皱巴巴的，干瘪如尸体，双眼灰白，像生了一层翳。埃克特听见了脚步声，慢慢向门口的方向转过头来。

能活到八十岁以上的人本就不多，起码高文亲眼见过的不超过十个，而当他看见埃克特此时的状态，更坚信过于悠长的寿命与其被认为是赐福，不如说是最深切的诅咒。

在来拜访并入住之前，高文就听说过埃克特爵士的声望。他本是诺丁汉的一名普通骑士，在伦敦为王室服务多年后终于得到了尤瑟王的器重，并在伦敦市长一职上盘踞近二十年。

他最为人所议论的一点是耿直的性子，这也令埃克特爵士得到的评价好坏参半。当尤瑟王感念他的贡献，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想要加封他为子爵时，埃克特爵士当众果断拒绝了，直接拂了国王面子。理由是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将来爵位继承家族需要向国王上交一大笔继承税，而他压根不想交。

尤瑟王哭笑不得，最后还是遂了埃克特爵士的愿，封赏了他的孙子凯.埃克特。

秘书凑到埃克特爵士身边，应当是在介绍高文。埃克特爵士点了点头，咳嗽出声，喉咙深处像是塞了一口浓痰。

“走近一点，让我看看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后，埃克特爵士沙哑地说。

高文依言上前，本以为埃克特是因为视力不佳才需要稍近一点观察，却没想到这位老人直接急躁地站起，用双手去摸索高文的五官。

看来埃克特爵士的视力比高文自己想象的要差得多，甚至很可能已经接近全盲了。

他没有动，任由埃克特爵士胡作非为，用余光瞥向埃克特的秘书时，发现秘书也好像被吓到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张得像能吞下一整个鸡蛋。

埃克特爵士嘟囔了一句什么话，高文并未听清。

“阿尔伯特，这是你的教名，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伯爵？”

埃克特问道，缓慢地坐回了椅子，秘书这才清醒过来，赶紧快步走上前搀扶，就好像唯恐这位老人会摔伤自己一样。

“当然可以。”

“这是威尔士语吗？它似乎不是一个盎格鲁撒克逊名，说实在的，刚开始我以为你叫埃格伯特（Egbert）而不是阿尔伯特（Albert）。”

埃格伯特是一个传统的盎格鲁-撒克逊名，曾是先代威塞克斯王朝第一任君主之名，自他而起，这个教名已经变得十分经典。

“它与威尔士语无关，我也不清楚父亲为什么会给予我这个名字。”至少在高文所认识的威尔士人中，都没有人的教名与他重合。

“这很重要吗？爵士（Sir）？”高文问。

“当然。”老人耸耸肩：“当人们还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能为伦敦带来什么时，他们最先关注的是你的姓名与相貌，还有你的民族与故乡。”

“它们能决定你是否在第一时间博得伦敦人的好感，或者减少你在路上被市民扔垃圾或者袭击的可能性，甚至是延长你的任期。”

听起来很有道理，毕竟外在因素决定第一印象。

“我的上一任是个长相好看的小年轻，顽强地在市长这一职位上撑了五年，等我接受他的工作，并查阅过去的卷宗时，才发现他判得乱七八糟。”埃克特爵士无神的瞳仁转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虽然当结束工作时，他已经被摧残得差不多了。”

高文很想问埃克特爵士他话语中的“摧残”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指前前任市长的容貌因工作繁重而老去，还是如他之前所说，遇袭或意外受伤？

最终，高文还是忍住了，没有把话题引向更偏的方向。

“伦敦人会怎么看待我？”他问道。

“你于伦敦可是个知名人物啊，阿尔伯特，可惜出的是坏名声，有些人开始怀疑你的出现可能会危及伦敦的良家妇女。”

坏名声？高文有些错愕，想了半天才意识到，埃克特爵士指的是马克王散播的他与特里斯坦之间的谣言。他本以为这样的讯息只会小范围流传，毕竟又不止是一个贵族的阴私被扒出来过，人们热火朝天地讨论一两个月，也就忘却了。

可高文也没料到，自己至今仍必须承担流言带来的影响，甚至可能沦落到被群众讥讽的地步了。

“这是假的。”高文叹了口气说，他无法为自己做进一步的辩解。

“或许吧，但伦敦人对此深信不疑。更何况你也应当知道英格兰人对威尔士人的看法，化外之民，他们这么说。”埃克特爵士意兴阑珊地说：“他们想要一个生于伦敦，长于伦敦的盎格鲁-萨克逊人。我虽说是诺丁汉人，但也在伦敦生活了几近五十年，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乐意接纳我。”

令人悲哀的是，尽管卡美洛囊括了威尔士与几乎完整的英格兰全境，民族间的误解与矛盾仍被凌驾于国家意志之上。

“除此之外，你还会被市政委员会所反感，因为他们原以为会是自己人当上市长，我听说有些人已经开始提前庆祝了。他们还邀请了我，可你也知道，国王的一纸谕令最终让他们的一切计划成为了泡影。”

市政委员会，即每个被颁布了特许状的城市通过“选举”产生的议政官员。罗马人与希腊人在不列颠诸岛的历史已经过去，但他们确实或多或少地为不列颠留下了共和国的印迹，又或许这与早期部落选举贤长的传统相关。一座城镇往往被多个寡头家族或个人把控，而特许状干脆对这一隐形制度赋予了合法性。

“更何况。”埃克特爵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费劲地眯起眼打量：“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棕色的吗？”

“红色。”高文如实陈述道：“我的祖母是一个苏格兰人。”

在埃克特爵士“太糟了”的哀叹声中，高文清楚，从这一刻起，他曾经为希腊人讥讽的噩梦将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