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明知当前技术无法实现工业双金属温度计等高端设备，特里斯坦还是不愿意放弃巴氏杀菌法这个设想。

将自己关在房间内苦思冥想半天后，她终于从遥远的记忆，具体指初中课本中刨出了一个这个时代或许能够实现的技术——伽利略温度计。这是最早的温度计，由伽利略在十六世纪发明。

伽利略温度计指的不是现代常用的那种玻璃管内套彩色玻璃球的装饰品。它的原理是空气的热胀冷缩，玻璃管一端开口，另一端是玻璃泡，将开口一端插入水里，加热上方玻璃泡，冷却时水就在玻璃管里上升。、

但这种温度计不太精确，因为水柱上升的高度除了受温度影响，还受大气压强影响。

又联想到现代的水银温度计，特里斯坦琢磨了一下，将手中用来画草图的蜡版上下倒置。如果能够把空气的热胀冷缩原理改成液体的热胀冷缩原理，这样就会稳定很多。现在，她的草图看上去更像是现代的水银温度计。

但水银又是不可得的，换成酒精怎样？

她随手在草图旁边补上几句，就窜出去寻找玻璃工坊的工匠。

事实上，玻璃工坊里的工匠不太欢迎她。至少上次她小心翼翼地谈起绿色玻璃酒瓶有利于延缓啤酒变味，无需刻意将它们制作成无色玻璃时，这个建议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反正制作玻璃的原材料中本身就含有二价铁离子杂质，自带绿色，她想了想也就怂了，或许这个时代廉价的啤酒并不值得被装入无色玻璃瓶呢？

刚开始时，工匠们还会委婉地告诉她工坊不是一个贵族小姐应该来的地方，特里斯坦只好说这是经过高文伯爵允许的——其实没有，高文并不理会她的日常活动，也不知道这件事，只当特里斯坦还在酿酒厂里玩耍。工匠们听说后，犹豫着交头接耳了一阵子，对她熟视无睹，就算看到了也当不存在。

“狄奥在吗？”迈入玻璃工坊后，她熟门熟路地敲开了会计的门。玻璃工坊的会计是一个希腊人，英语说的并不好，但是能听懂“狄奥”这个名字，毕竟这个简单的音节在希腊语或者英语中，它的发音都没有变化。

会计摇了摇头，继续埋首于填写表格。

“他今天下午会来吗？”特里斯坦继续发问，会计困惑地看了她几眼，费力地从语句中提取出人称代词和时间状语。

他点头又摇头，这可能是不确定的意思。

好吧，特里斯坦默默地想，后悔自己如泡在浴缸里的苏格拉底一样打了鸡血，想都没想就热情洋溢地一路提着裙摆连跑带走了过来。她还不怎么会骑马，更是没得到独自骑马的许可。玻璃工坊和格拉摩根堡之间的距离并不近，如果特里斯坦现在打道回府的话，恐怕要行走到太阳落山吧？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麻木的双腿隐隐作痛了起来。

但如果没有狄奥的帮助，她又能做什么呢？狄奥是整个格拉摩根唯一愿意倾听和理解她的人。只有特里斯坦单独在场时，她使唤不动任何一个工人。他们只会告诉特里斯坦，上面规定的生产数量还没达到，饭还没吃，时间不够，构想不行无法实现等等理由，总之，就是没有人信任她的想法。

那些古代科学家又是怎么进行科学研究的呢？特里斯坦在心中哀嚎，想想达芬奇、伽利略、哥白尼、希帕提娅……不是有资助者的支持就是有弟子服其劳，要么本身就是贵族，有个好爹，哪有像她这样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呢？

当然，特里斯坦下意识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她并不是科学家，仅仅是历史的搬运工罢了。

就在这时，特里斯坦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玻璃噼里啪啦的碎裂声，还有人大声怒喝的声音。这是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想要拉开半掩着的门去看，但一道黑影从她眼前窜过。那个会计，他从书桌上跳了下来，直接把门一关，还想找椅子抵住。

“你这是做什么？”特里斯坦简直懵了，外面明显是发生了剧烈争执，他一个会计不出去查看劝阻，窝在办公室里做什么？

会计看起来也慌得不行，从嘴里蹦出几个单词，念叨个没完。特里斯坦听了一会儿，好像听出了“危险”这个英文单词，但他说的一点也不好，听起来只是一串复杂的喉音。

或许现在外面的情况确实危险，但再危险也不过是工人打架。在格拉摩根，不可能发生武装强盗冲击玻璃工坊的事。作为他们的同事，此时或许需要站出来阻止吧？

特里斯坦扪心自问，虽然她工作过的医院里没有发生过医闹事件，可假如她撞见了，一定会上去帮忙尽力把病人拉开，而不是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这仅仅是她对自己的道德要求，也无法遍及他人。毕竟法律没有规定说不允许人们独善其身，或许在很多时候，迎头就上是莽夫行径，保全自己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特里斯坦更无权要求会计工匠开门，毕竟在这房间内除了她本人，还有会计的安危需要考量。

把耳朵靠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见外面吵闹的声音平息了下来，更多的是劝阻的声音，会计这才拉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特里斯坦跟在后面，想看看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在玻璃工坊中央的空旷处，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在发出劝解声，吵吵闹闹的，就连二楼的工人也趴到栏杆上叫嚷着什么。

还没等特里斯坦与会计靠近，一个希腊人就抱着胳膊拨开众人走了出来。他衣衫凌乱，手臂在流血，应该是被玻璃划伤了。裂开一个口子的包围圈内，一个高大的威尔士人被众人拉住，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就是这俩人刚刚在打架斗殴吗？特里斯坦想，但此时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拦住受伤的希腊人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缝合伤口。

这位希腊工匠的英文水平明显比会计好上不少。他说了句生疏的“谢谢”，随后回头犹豫地看向后方——此时一位威尔士管事正要求大家返回工位，清扫玻璃。他身后的工友焦急地推了他一把，十几二十个人簇拥着他进入会计的办公室，把原本不大的屋子塞的满满的。

当紧急关头，特里斯坦的重要性终于体现了出来。她索要热水、酒精、纱布、镊子、剪刀等物品，没有工人再质疑她的举动了。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为缝合伤口做准备。他们用殷切的目光看着特里斯坦，注视着她为工匠清洗伤口，酒精消毒伤口四周，再拿镊子小心翼翼挑出玻璃碎片，用线缝合。

在特里斯坦处理过的那么多个伤口中，这个伤口其实不大也不算太深，大概也就五厘米左右的样子。但如果放在现代，尚不足以构成轻伤二级。他的手掌上还有一些磕碰发生的伤痕，也被特里斯坦洗净并用纱布裹上。

“这是怎么回事？”一边专注于缝针，特里斯坦一边问道。她知道有些脾气火爆的人会出于极其细微的原因打起来，但构成这样的伤势，恐怕不能用脾气不好来形容吧？

希腊工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讲述了事情的起因。

一切的根源，其实就是岗位与薪水之争。

这些背井离乡的希腊人原本漂泊在西班牙与意大利一带，为了金钱四处打着零工，后来又出于各种机缘巧合结识了身为投资人的狄奥及他的朋友。

听说狄奥在不列颠需要大量希腊工匠，并为此开出高薪后，不少希腊人慕名而来。到达格拉摩根后，由于碾压性的技术，人数相对少的希腊人迅速盘踞了格拉摩根新兴制造业的所有高端岗位。

与此同时，他们与威尔士人之间的矛盾和隔阂也在不断扩大。最开始，也许是出于对异乡人的欢迎与友善，这两个民族的工人着实和和睦睦地相处了一段时间。

但越到后来，语言与文化的不同也使两个圈子开始抱团。现实的利益加剧了分歧，格拉摩根人逐渐发现希腊人的存在使他们无法获得高薪与更高的岗位，因为名额已经被占满；而希腊人改不掉骨子里的偏见，依旧认为不列颠人只不过是野蛮人罢了，不由自主地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而在玻璃工坊这样的小型集体中，异议与纷争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它仍在不停地发酵中，只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一切爆发。

“他在制作玻璃时抱怨是希腊人抢走了他的工作，而我忍不住回应了，就这样。”受伤的希腊人说，他咬着下唇忍受着针扎入皮肉的刺痛与伤口原有的阵痛，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特里斯坦想。

“你们有跟狄奥说这件事吗？”

“没，也不是什么大事。”受伤的工人嘟囔了一声，他的回答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狄奥要处理的事情够多了，不必去烦他。”又有人补充道。

如果用现代公司制进行类比的话，狄奥是玻璃工坊的大股东兼董事长，一个星期中至少有一至两天会出现在玻璃工坊里巡视进度或者和工人聊天。希腊工匠对狄奥的喜爱和信任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追随他来到遥远的不列颠。而这种好感也是相互的，狄奥也同样在回馈着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那么，特里斯坦应该向狄奥汇报吗？她犹豫了。

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浮现在特里斯坦脑海中，那就是——即使向狄奥汇报了，这能有用吗？他又会采取什么方法处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