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狄奥进入高文书房时，室内的两人忙得像连轴转的陀螺，甚至顾不得向他问好。

“坐吧。”高文只是短暂地抬头给予一瞥，然后立刻低下头，指尖紧捏着手上的羊皮纸，半天没翻一页。新上任的秘书科林.罗素坐在桌子侧面，手上的铁笔不时在蜡版上记录数据。

“谢谢你，科林。”狄奥走到科林.罗素身边，彬彬有礼地说，文件夹在手肘上。

“您的意思是……？”

“我在说’谢谢你，科林’。”狄奥又重复了一遍。

科林.罗素这才恍然大悟，这是让他让位，但明明书桌的另一侧还有椅子。他连忙放下笔，想再去搬一个。

“别忙了，你可以走了。”狄奥把科林的椅子从桌子侧面搬到正面，与高文相对而坐。“记得带上门。”他补充道。

科林连忙把桌面上应该由他处理的文件拢成一堆，抓了只铁笔就出了书房。在门合上的一瞬间，他还听见了清晰的落锁声。

捂着差点被门撞到的鼻尖，科林恍恍惚惚地走向了城堡楼梯，正好撞见了迎面而来的罗安达。

罗安达看他那个失魂落魄，抱着资料和铁笔不撒手的样子，还以为科林被高文责骂了。毕竟科林刚刚接受秘书的工作，托马斯骑士还拜托罗安达适当照应一下他的远房侄子。

“怎么了？”罗安达问道。

“找个地方统计一下数据，还需要通知……呃，我得看看备忘录。”刚上任几天，他还没记清楚每位官员的名字。

“那为什么不在书房做这些事？”

“狄奥走了进来，然后让我出去……他锁了门。”科林艰难地复述着，这信息量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消化，差点咬到了舌头。

面前的罗安达也愣住了，刚刚张口想要说话的嘴像蚌一样迅速合上。

“那你，晚上再进书房？不……明天……明天再说吧。”她匆匆说，脸上带着和科林如出一辙的见了鬼似的表情，恍恍惚惚地走了。科林回头看她的背影，路过书房时罗安达甚至贴着墙急步走，恨不得绕一个大圈。

但其实，书房中发生的事与科林和罗安达两人想象的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狄奥是过来索要预算的，锁门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习惯，虽然不会有人不敲门就进入书房。

如果说此时狄奥没能察觉到高文身上环绕的一层低气压，她算是白活了。她打了个响指恢复成女性形态，把膝上的文件放到椅背，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吗？”

“偷税漏税。”高文捏了捏鼻梁说，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大概是从上一个月开始时，塔尔博特港有商人胡乱报价，这让我们的税收少了。”税收从进口价中抽取百分比，也就是说，价格越低，税收越低。

“还有人向我的官员行贿，这使账目也出现了问题。有些商人的报价实在太低，但负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过了。”

说实在的，高文家族以前途经塔尔博特港时，也会下意识地把价格往少里报，但没做的那么过分而已。

“那你准备怎么办？”

“罚金，可这不能阻止他们以身试法。”商人无利不起早，即使冒着数倍罚金的风险，只要有足够的利润，他们仍然乐意试探底线。

“那就给他们规定最低价格好了。”狄奥漫不经心地说。

“你说得倒轻巧。”高文把头向后一靠，无神的双眼注视着天花板。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时间与地方官员谈话，收集受贿者的名单，安排公诉人起诉，还要计算罚金数额。这半天时间内，他和新上任的秘书的屁股几乎就粘在了椅子上，挪都没挪一下。

“在格拉摩根商品批发市场统计每类商品的最低价格，然后它们将作为无价格参考的商品报税时的最低价，但如果已经标价的商品就按照原价征税。”

“那格拉摩根此前所没有，又或者不能批发的呢？”

“布里斯托尔，我不相信那里没有。”布里斯托尔是附近最大的手工业以及商业城市，在整个南威尔士以及南英格兰之间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也无怪格拉摩根所临的海峡也以这座城市命名。

“不常见的奢侈品呢？”

狄奥都快要翻白眼了：“伯爵，据我所知，你们给奢侈品征收两成到四成之间的税率，我不相信如此依仗税收作为收入的您无法给寥寥数种商品进行定价。”

“这样会大大增加我的人工成本。”高文叹了口气说。道理他都懂，但实施起来比想象中的要困难，尤其是改革官制这方面的事。也难怪有的领主数着手中的钱，眼睛一睁一闭就这么过日子。

“除非你这么想让塔尔博特港被商人和官员搬空的话，当然可以。”狄奥说，大概是由于最近连绵的雨天令温度下降，她的斗篷换成了丝绒的。“但记得提早通知我一声，我得准备付给你的违约金。”

如果俩人之间的雇佣关系解除，无论是任一方提出的，都必须支付相应的金额。

高文无声地笑了一下，对这种情况，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偶尔他也想要去抱怨。

“别了，格拉摩根现在离不开你。”高文摇摇头，手肘撑在桌面上按着额头，长时间集中精力阅读文字使他头昏眼花。“不过你今天是来做什么？”

这一问，倒让狄奥踌躇了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靠了一下，压在预算案上。她当然是来递交预算的，但看高文现在的状态和心情，不适合处理这种需要拨钱的工作。

“预算？”见她不说话，高文问。狄奥还能来做什么？她现在是全格拉摩根，甚至很有可能是全威尔士最能花钱的人。尽管后者总是要补充说，她也是最会花钱的。

狄奥自认为自从她来到格拉摩根后，伯爵领内经济迅速腾飞，犯罪率直线下降。她甚至还给那些游手好闲的社会小青年找了份工作，让他们不再无所事事，成天瞎晃。按理来说，高文应当批准更多的预算以追求更高的目标才对。

但狄奥自然是不可能将脑内的想法说出。她不作声，抽出身后的预算案放在高文桌上，想了想又收回。

“等你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再说吧。”狄奥是讨要预算的高手，在这一行有近十年的从业经历，自然知道不应该让雇主在最不可能批复预算时看到它们。

“关于什么？”高文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哑然失笑。在这半年他不是没有拒绝过狄奥的预算案，毕竟这是他的工作，批准通过或者拒绝。负责各项事务的官员都在试图从他手中讨要资金，毕竟所有人都明白这样一个简单无比的道理——更多资金，更多雇员，更大的收益。虽然在很多时候它行不通，反而会导致官僚机构尾大不掉，高文也就成了唯一一个能进行把关，防微杜渐的人。

更何况他面前的这位希腊人的胃口就是个无底洞，任何人都无法将其填满。

“瑞士长矛兵。”狄奥并不是喜欢打哑谜，任由他人瞎猜自己意图的那种人，此时也只能无奈地将文件递上。

其实高文已经猜到了。雇佣瑞士长矛兵一直是狄奥心心念念的一件事，从她刚接手格拉摩根的军事职能就开始着手准备此事，早在引进爱尔兰奴隶时就一直念叨。一旦时机成熟，她将要得偿夙愿，又岂能放过？

“放这儿吧。”高文想了想，说道。即使他并没有翻开也知道狄奥写了个大数目。但格拉摩根又不是处于战争状态，维京人还深陷苏格兰战争的泥潭，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安居在风平浪静的格拉摩根，高文实在想不到有花这笔巨款的必要。

要说到唯一的威胁……估计就是不久前袭击格拉摩根的那支“香槟”船队了。在从雇佣兵口中审不出任何信息后，高文将他们放回，并派遣加雷斯等人进行跟踪。而此时，加雷斯已经安全到达欧陆，除了几封用信鸽按时寄回汇报进度的字条，高文得不出任何信息。他只知道此时加雷斯已跟随缓慢行进的雇佣兵进入西法兰克王国的腹地。

会是卡佩家族*（1）做的吗？

高文觉得不是。堂堂法王，何必与他这个刚刚有点名头的威尔士人过不去呢？

在加雷斯成功返航之前，此事都无法下定论。

“我会在一周内答复你的。”将思绪拉回现实，他这样回答道。后者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身上慢慢覆盖起男性形态的保护层。

走出书房，狄奥随手抓过一个运送脏衣的仆人，问她科林.罗素在哪。刚刚将科林赶出书房仅仅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到索要预算的样子，不利于维持形象。现在狄奥与高文的谈话结束，自然得把秘书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女仆说不知道，但还是带他去寻找。最终狄奥在藏书室里找到了科林，他仍然没看完那厚厚的一叠资料，羊皮纸泛黄，应该是最近五年塔尔博特港的关税记录。

见了他，科林仍然是那副惊讶外加有点恍惚的模样。

“这么快的吗……”他喃喃自语，又好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忽然失声。

要个预算而已，有什么快不快的？狄奥当然没在意这个年轻人在想些什么，只是催促科林快点收拾东西去书房，伯爵的工作需要他的协助。

注释：卡佩家族（987-1328），雨果.卡佩为创始人，建立了作为法国封建王朝的卡佩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