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多年前的格拉摩根主教奥布里.罗塞尔寄给老塔尔博特的信件集，很长，大约有十余份。高文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为什么没能拦下这些信件，也不知道罗塞尔到底是以什么渠道寄出的。

“……哈里斯兄弟的尸体很不正常，他的脸颊呈不自然的淡紫色，让我想起了在伯爵领广为流传的说法——他是被埃里克.高文毒杀的……”

“……格拉摩根伯爵并不愿意配合教堂的任何工作，他几乎取消了一切弥撒，除了圣诞弥撒。并乐于在领土内传播针对教堂的政治讽刺剧，他不愿意缴纳什一税，或者建设计划中的新教堂……”

“……在修建过程中，有农民拿着草叉冲击了教堂……”

“……他就是个异教徒……我会将这种情况上报给加的夫大主教，向国王施压剥夺他的封号，并向他推荐新的继承人选，那就是您。或许这份功劳不足以使您得到伯爵爵位，但至少是一个子爵……”

哈里斯是老高文杀死的第一位主教，而罗塞尔是他的继任者。

高文面无表情地看完了那些信，一字不落。

“我原以为只有高文家族在谋划着得到塔尔博特港，没想到塔尔博特家族一直思考着如何反制我们。”他把信件放回桌面上：“十几年来，塔尔博特家族一直在贿赂加的夫主教，为的就是格拉摩根？”这就是塔尔博特家族资产的流向，用于贿赂包括罗塞尔和加的夫大主教在内的神职人员。

“现在您手上握着我的把柄，我手上握着您的，这反而是最安全的。”安娜.塔尔博特慢条斯理地说：“您收回签订租约的文件，而我不把这些证据递给加的夫主教。您也知道被发现谋杀神职人员的后果，教会同其他贪图您土地的武装贵族将会入侵您的领土，瓜分您的领地。”

而你，阿尔伯特.高文，你死无葬身之地。

但令安娜.塔尔博特没想到的是，高文再次拒绝了她的要求。

“不。”高文摇了摇头：“我想您还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她有点错愕，仍觉得高文是在虚张声势。

“你们塔尔博特家族的贿赂有些太成功了，直接使他成为了巴斯修道院的院长，管理的是英格兰的教区。而新上任的加的夫主教，是正在格拉摩根工作的欧恩主教。”高文说，差点就把“欧恩是我这边的人”这几个单词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您当然可以试图向教会检举我。那样的话，您会被指控为女巫，而我是异教徒。看看到时候是谁上火刑架吧。”高文状似无所谓地说。老塔尔博特私藏的信件的确令他始料未及，但只要有欧恩作证格拉摩根内的教会工作开展得很好，再加上富有名望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为他辩护，声称书信是假，字迹伪造，恐怕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而失去了加的夫主教庇护的安娜.塔尔博特，面临的指控要比对高文的指控力度大得多，再加上，教会对女性一向非常不友好。

她打量着高文了许久，发现对方自始自终神态自若后，心里的恐惧越发蔓延。

“让我考虑一下吧。”她说着，下了逐客令：“现在请您离开我的书房。”

……

一转头，安娜.塔尔博特立即把她与高文那份未签署的协议向狄奥和盘托出，包括被隐瞒的那些。

即使那日在房中的一顿臭骂令安娜无比恐惧，但经过这几天的平静后，安娜也逐渐抛下了她被戳中痛脚的怨愤，开始思索狄奥此举背后的含义。

狄奥是一个刻薄而冷酷无情的人吗？是也不是。她只在必要时刻薄，如果狄奥想要用一顿臭骂使人清醒的话，她会这么做；如果需要的话，狄奥会把残酷的真相展现，只要这是有益的。她是安娜所认识的最诚实的人。

她回想起狄奥所说的那一字一句，一举一动，即使它们像刺痛指尖的针一样给她带来伤害，安娜的怒气却在逐渐减退，狄奥模仿她的神态又浮现在了安娜眼前，而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不可及，她几乎每一步都做错了，比狄奥表现得更像一个傻瓜。

可笑的是安娜原以为自己是聪明的。

在私下会晤时，狄奥一如既往地以女性形象出现，当安娜在客房找到她时，狄奥正埋首于一堆资料中写写画画，长长的卷发披落着，带着潮气。而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从面对狄奥的质问不欢而散后，她已经有好久没有踏入这个房间。

狄奥对于她，是个神秘的未知数。在孩提时期的波尔图，她们偶遇了，那时候的狄奥年轻气盛，野心勃勃。她说不准狄奥到底是哪里人，说不准她的能力，甚至说不准她的性别。

谁会相信一个长期以男性外表出现的女人的话语呢？

在受邀来到南威尔士之前，她们大概已经有三四年没见过面了。安娜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忐忑不安地写下那封信，希望对方能顾念当初的情谊……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的确向狄奥隐瞒了，只是因为，或许是因为不信任。

她不能赌当自己百分之百相信狄奥时，对方会不会回馈给她同样的感情。

“需要我先开口吗？”安娜听见淡淡的一声笑，有点朦胧，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客房门口走神了好一会儿。

“不……我只是……”她试图整理语言，说出自己烦乱的心绪，但这打算很显然失败了。“刚刚阿尔伯特.高文来找我了，让我将塔尔博特港租借给他20年。”

她克制住自己祈求的欲望，她知道狄奥可以做到，可以将这烂摊子复原得完好如初，但同时，她也知道狄奥只会对她说一句话：

“永远不要滥用魔法。”

狄奥没有生气，甚至也没有惊呼，她的手撑着脸颊，眉头皱了一下，但只是一下，随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自持。

“他用什么要挟你了？”

于是安娜就讲了，从令她措手不及的亚伯.特纳，到加的夫主教的不告而别，塔尔博特十多年来的心血成了一场空。

“收钱不办事，贪赃不枉法，你们确实贿赂错人了。”狄奥摇摇头，却笑了起来，那笑意不曾隐藏，直接刺痛了安娜的心。她知道这是真实的，因为狄奥永远不会掩饰自己，她不需要。

“那我该怎么办……”安娜喃喃自语，她知道失败已成定局。

“和高文谈判，要求他们将字条和亚伯.特纳送回交给你处理，并当面销毁有关他父亲的证据，如果你想为自己争取到更好的利益，也可以谈，但前者才是重点。”

“那特纳送回来后，我该怎么办？”她下意识地问。

“杀了，不然呢？“狄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安娜.塔尔博特抿紧了双唇。她不再问出她心里那一直叫嚣的回响——为什么死的不会是阿尔伯特.高文？为什么要以这样妥协的方式将一切终结？

……

高文捧着一个匣子，叩了叩门，静静等待着，直到门锁传来轻微的碰撞声。门开了，后面站着略有点不解的狄奥。

“请进吧，想喝点什么？”不等高文吐出预先的说辞，狄奥随意摆了摆手，就把他放了进来。

“随便什么都行，或者您正在喝什么？”高文简略地四处看了看，就像他平时会做的那样。房间里放了很多书，桌面上简直是一团灾难，四处摊着的地图和晃动的星象仪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薄荷茶？比较甜，不知道你习不习惯。”

“甜？”高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要知道，糖就和黄金一样贵重。

“只是蜂蜜罢了。”狄奥说。高文瞪着他，但是蜂蜜也很贵啊，有些贫穷的领主甚至会为了几箱蜂蜜大打出手。

“那我还是不要浪费了。”他说，抿了一口装在银杯里的液体，惊讶地尝到了酒类的味道，很可能加入了蜂蜜酒。

狄奥很显然不是会照应客人的那种人，他放高文在屋子里乱逛，自己继续坐回了位置，对着类似表格的东西写写画画，并很大程度上把高文抛在了脑后。

直到高文在他的对面入座，对他手里的纸张投来好奇的一瞥。

说实在的，高文并不确定这是否被允许。他知道这位希腊商人是略有情绪化的，当他愤怒时，那怒意将毫不留情地将面对之人击垮，而当他喜悦时，真心实意的笑容又会轻而易举地浮现在脸上。高文只能下一个结论，那就是当他踏过门槛时，就已经是被接纳的客人了。

“您在做什么？”他问：“您看上去是一个学者。“

”确实。”狄奥优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恃才傲物，高文记住了。“只是记录月相，它与潮汐息息相关。”

“我以为您会有助手来坐着些繁琐工作。”

“暂时找不到合我心意的。”他简略地表示，抬起眉毛看向高文：“我不认为您是来找我蹭茶喝的，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赠送我的宾客礼。”高文解释说，拿起放在桌上的匣子交给狄奥。后者打开盒盖，里面是满满一匣子珍珠。比较难得的是，它们的大小粒粒均匀，在烛光映照下焕发出相同的圆弧光晕。”我注意到您喜好华美的衣饰，除了金银刺绣外，珍珠也能增色不少。”

“非常感谢。”狄奥果真对珍珠充满了兴趣，他拾起一捧放在手心，细细打量。“既然是宾客礼，您送了安娜什么？别告诉我只是那份协约。”

安娜？这么亲密的称呼？高文倒是愣了一下，开始怀疑自己对他俩的关系判断错误。

“一副圣母像，由佛罗伦萨的大师创作。”他回答。

“很好的礼物，她不会喜欢的。”

高文正打算告别，顺手拉上门，但狄奥突然又把门往回带了一下：“既然是宾客礼，我得回赠对吗？”他问，饶有兴致地。

“就算您不回礼，也没人会挑您的错。”

“嗯。”狄奥的眼皮短暂一合，也许是在思考，但这过程太迅速了。“我想好我的礼物了，不列颠人，你好像对糖非常感兴趣？”

可还没等高文回答，他就又关上了门：“两个月后见吧，我会亲自到你的领地拜访。”

注释：

1、塔尔博特港在现实中的情况：

英国南威尔士格拉摩根的传统工业城镇，约有5万人口。19世纪时，塔尔伯特家族在当地冒起，当地亦以该家族命名。

2、狄奥的人称代词：“他”或“她”随形象转变变化。也就是说当他外在特征是男性时，代词是“他”，外在特征是女性时，代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