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哎，我的大爷，我正惦记着给您去电话呢！”方哥在电话里说起这周他干的事，原来他一点也没闲着，在与查理欧达成默契后的第三天，就亲自将牛副部长的夫人接到神州会，好吃好喝好唱不说，还将其视为珍宝的齐白石《三虾图》送给她。

“您瞧瞧，为您这事，咱可是下了血本的！”

“那怎么没动静呀？”查理欧对方哥的这番表白半信半疑，他要的是结果。

“唉，您这外行了不是？人家收了咱的货，总还得去验验真伪呀！不然，收到的是赝品，也替你把事办了，那不亏大了！”方哥在电话里说得振振有词。

“那倒也是，你那幅画禁不禁得起验呀？”

“得，我的爷，连你都不相信我，咱可怎么做人呢？”

临到下班时，方哥打电话来问：“老欧，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

“有事吗？没事我就不过去了。”查理欧约了几位在美国一起留学的同学去打高尔夫，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带上紫薇。

“也没什么事，”方哥故意停了停，压低声调说：“只是牛副部长夫妇俩要来吃饭，你要有事就算了。”

“这个孙子，又给我装。”查理欧心里乐了，反将一军：“你要对那事没把握，我就不过去了。”

“哎哎，我怎么会没把握呢？您哪，就赶紧朝我这奔吧。”

招待牛副部长夫妇的宴会设在康熙厅。这个厅堂比乾隆厅宏大而气派，宫灯高挂，四处装点得金灿灿的，里面的墙上装饰着一大幅精绣的挂毯，正是康熙大帝平定三藩时的进军地图。

“准备吃点什么？”查理欧对请人吃什么不太在行，他手下有公关人员专门为他策划。

“还是海龟大餐，行吗？”方哥显得胸有成竹。

查理欧觉得炖海龟的味道不错，但有些上不了台面。

“没问题，吴大姐已经来吃过几次了，今天专门点的就是这个。”方哥很善于博采众长，他的海龟大餐做得越来越上档次，刚推出“极品炖海龟”，把以前的土鸡换成了西北逮来的金雕，火腿丝换成了东北的熊掌切片，笋丝则改用极品冬虫夏草。

“牛副部长爱吃燕窝，你应该上等的官燕给他炖几碗才对。”

“哟！吴大姐没有说起呀，而且这炖官燕，咱也不内行呀。”方哥拍了拍脑袋，马上叫来心腹手下，如此这般地交待了几句。

两人将康熙厅的布置，又检查了一遍。

查理欧看不出什么，方哥却找出了毛病，他迅速吩咐手下，将雪白的桌布换成喜气的中国红。领着查理欧来到神州会的门厅，足足翘首以待等了一刻钟，牛副部长黑亮的奥迪才从街上繁忙的车流中溜出来。

查理欧与牛副部长打过几次交道，但都是在正式场合：一方是政府代表，一方是外资代表，两人没有什么深交。

但爱西中国的信息工作做得很完善，有关牛副部长的档案非常详细。在来赴宴之前，查理欧专门调来研究了一番。

牛副部长是信息部几个部级大员中，唯一从制造业出身的人，可以说完全是查理欧或范胜轩的同行，这些年来他常常在大会小会或专业媒体上，反对“以市场换技术”的政策，强调发展自主产业。说起来，他应该与爱西等跨国巨头不那么咬弦，这也是查理欧和他没什么私交的原因之一。查理欧原本对这尊“大神”有些敬而远之，按他的盘算，在收购恒佳这件事上，爱西不能指望他帮忙，但应力求让他保持中立，今晚的谈话策略，查理欧基本是朝这个方向准备的。

俩人热情地将牛副部长伉俪，迎进康熙厅。

吴大姐不愧唱京剧出身，一张脸庞画得非常精致，即使在明亮的灯光下，也不露一丝破绽。牛副部长满头乌青的头发，皮肤光洁发亮。查理欧暗想“业界传说牛副部长爱吃燕窝，就看这皮肤，也许传说不是没有根据的。”

两位贵宾果然对方哥的海龟杰作大为赞叹。四人入席吃喝了一阵，话题渐渐转到牛副部长最近颇为烦神的一件事上：

为了防止“网络有害信息对少年儿童的侵害”，信息部刚刚下令要求所有在中国销售的计算机，必须预装“绿色宝贝”过滤软件，结果这指令遭到80％以上网民的反对，美国政府甚至致函中国政府，要求取消这个计划。

“欧总，你看看这色情过滤软件，最开始是从法国兴起的，后来美国日本也都实施了，这些网民不是成天要向西方学习吗？但为什么这事就不学习了？”牛副部长感叹道。这事是由他主抓的，目前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有些担心网民的反应太强烈，自己的官位不稳。

查理欧知道，“绿色宝贝”是信息部花4000多万买来的，虽然也走了招标流程，但征集方案只用了短短几天，众多落选厂家对招标过程，有强烈的质疑。另外“绿色宝贝”用于拦截“有害信息”，但什么是“有害信息”，谁有权做出裁决，并没有一个配套完善的机制。

从心底里说，查理欧是反对预装过滤软件的，但在这个场合，他自然不能去触牛副部长的痛处，而是不痛不痒地说：“网民嘛，总是希望束缚越少越好，全世界都一样。不过色情网站对孩子的影响确实很大，能有一套的好地保护机制，也是应该的。”

“对了，你的这个想法就很有建设性。”牛副部长将一大块绵软醇香的海龟肉咽下去，点了点头。

“欧总，咱们能不能说动几家美国的大IT公司，联合发表一个声明，就说支持信息部的这个决定？”方哥趁热打铁，想让查理欧有机会帮牛副部长的忙，让对方欠个人情，好更积极在收购事件中出力。

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不知轻重的建议，却把查理欧晾在空中。查理欧心想：方哥很活络，善于见缝插针，这是个很大的长处，但眼下这条缝哪是能够随便插的？看来今后和他一起见重要人物，一定得事先商量好对策和暗号，没有自己的暗示，方哥决不能乱见缝插针。

“这有点难，美国企业也是跟着政府走的。”查理欧委婉地挡住了方哥的建议，认真思忖片刻，替牛副部长出了个点子：“部长，眼下‘绿色宝贝’还没有开始装，最好的办法是暂停实施。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质疑的声音大，反而是件好事，可以让上面看到不同的意见嘛。”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要有人出面为这事负责。”吴大姐在静静地听着，直到这时她才轻轻问了一句话，却是大家都关心的重要问题。

“不会的，这事不还没实施嘛！4000万，扔就扔了。最重要的，是没搞出人命，中国人就讲个‘人命关天’”方哥摊开手笑了笑，他对京城的官场了解很深，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捕捉到。牛副部长今天之所以肯赏光来神州会，当然不是因为方哥送了一幅齐白石的《三虾图》真迹，或者想品尝海龟大餐，他实际上也想从方哥这里探听点消息，顺便也看看这个朋友可不可交。

在来神州会之前，牛副部长的心思是游移不定的：

“绿色宝贝”计划如果要强制推行，他担心网民强大的反弹，会伤着自己；如果终止，他又担心被上面问责。

牛副部长是制造业专家，本质就是一名国营厂厂长的底子，靠勤勉努力，每次运动没跟错人，才到达今天的位置，因此他对官场的了解远远不如方哥这种从小在官场长大，现在又成天混迹于各种官场的人物。听了他们的一席分析，他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神情大为放松。

终于饭局上的气氛到了可以谈事的热度。

查理欧使了个眼色，方哥按照俩人商量的计划，提出了今晚的主要话题：“啊，部长，欧总的爱西公司，您是知道的，他们想再为咱们的通信工业做点小事。”

查理欧赶忙朝牛副部长笑了笑，后者略为带些鼓励地点点头。查理欧马上将早已准备成熟的方案，有条不紊地说出来，然后摆出静候指教的姿态。

“恒佳这几年发展的不错，”牛副部长感叹了一句。

查理欧不明就里，没有搭腔。

“他们就是因为欣赏恒佳，才想到要收购它。”方哥顺着话头跟了一句。

“你们准备花多少钱收购呢？”吴大姐到深圳香港旅游时，恒佳曾派专人陪同，她也参观过这间公司，心里有些印象。但就私人关系而言，她和爱西的Lily走得更近，因此在最近的北京电信投标中，她是倾向于爱西的。

“这个目前只是我们单方面的意象，还没有形成具体收购方案。”

查理欧并没有在意吴大姐这个问题的唐突，转而向牛副部长问了一个他颇为关心的问题：

“就是不知道，这项收购可不可行？”

中国官员说话，常常分官面上对外说的和私下里对朋友说的两种，牛副部长在官面上强调民族工业，但现在对着方哥、查理欧这些朋友，就不能再摆出一副面孔，否则让人觉得端着架子没有诚意：

“外资进入中国，给我们带来了先进的管理和技术，培育了人才和市场，总体来说，产生了双赢的格局，不过要说收购，”牛副部长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引得方哥和查理欧伸长脖子，等着他的下文：

“中国民众现在对外企收购很敏感，最近，美国希望可乐收购中国幸福果汁的事，外面就传得很厉害，所以最好你们不要提收购，而是说参股，恒佳引入了国际性产业资本，就可以借船出海，这也是政府提倡的嘛！”

查理欧眼睛一亮，仿佛成功的大道就展现在眼前。

今晚来的可是太值了，牛副部长说的那些东西，是爱西并购部门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他连连道谢后，又斗胆问了一个让他颇为挠头的具体问题：

“只是我们和恒佳的决策层交往不深，冒昧向他们提出参股，可能效果不好。”

“参股的事，总得你情我愿才行。不管怎么说，你们这个意向，对双方都可能是件好事，”牛副部长端起咖啡，缓缓品了一口：“我和他们的董事长、总裁都很熟，我就替你们两家做个媒婆吧。不过今后能不能结婚，能不能生孩子，那就得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查理欧本来还想问问牛副部长对恒佳股东结构的了解，但话到嘴边却刹了车。

“牛副部长的这个承诺，该值多少钱啊？”

查理欧知道不管多少钱，方哥会和吴大姐商量出来的。

送牛副部长上车的时候，方哥拎出一个礼包：“部长，知道您爱吃燕窝，咱这陋室又不会做，只好劳烦大姐回去给您做了，真对不起啊。”

奥迪在北京的街道上安静地行驶着，牛副部长坐着不时掠过的街灯，陷入了遐思。

有人说：在中国做官，是一门艺术。艺术的特点是不能太虚，也不能太实。比如小说，太虚则鬼话连篇；太实则成了说明文，那都不是艺术。

因此在中国做官，也是既不可以太虚，也不可以太实：

太虚，则可能在太多的事情上，给太多人承诺，最后事情办不好，结怨与人，容易出事；

太实则只会做事，不会做官，人家用得着时，赏个三瓜两枣的，用不着就晾在一边，出了事，还可能要给别人垫背。

牛副部长作为外省进京的官员，基本上偏向比较实的一类。他知道方哥有事求他，之所以敢收他那副齐白石的画，赴他的海龟盛宴，主要还是因为他对方哥所求之事，心里已经有了点底：牛副部长去过几次恒佳，与王连富、范胜轩都很熟，他既清楚恒佳的竞争力所在，也非常了解这个企业的短板。

作为一个忠诚的老党员、国营厂长出身的官员，他很遗憾：为什么国营企业不会出现恒佳那样的公司？为此，他特意和范胜轩交换过意见，范胜轩的解释很简单，国营企业的上层没有事业心，下层没有危机感，所以搞不好：

“就像打仗，将军没有斗志，士兵没有拼死的决心，仗怎么打赢呢？”

在离开神州会回家的路上，牛副部长靠在舒适的奥迪车后座上，范胜轩当时急切的声音，犹如还在耳旁。

为什么面对一个如此钟情自己企业的总裁，牛副部长认为爱西的收购方案，还有可行的机会呢？主要是因为上个月，他去恒佳时，王连富曾在南海酒店的晚宴后，私下里向他流露出对通信业的意兴阑珊：“唉，这高科技，外人看起来很光鲜，但实际上还不如卖萝卜白菜赚钱，那比起房地产，就更别提了。”

牛副部长当时给恒佳的这位董事长开玩笑：“那你要退出来，准备干什么去呢？”

“当然是去做房地产，大家可以不玩高科技，但房子是永远得要住的。”

嗯，这事得先找王连富聊聊。牛副部长摸了摸稍稍凸起的将军肚，晚上的海龟大餐吃得有点撑，这时车已开到牛副部长居住的封闭式小区，他对一旁闭目养神的吴大姐说：“咱们先在楼下溜溜弯、消消食再上去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