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思文上车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调整座椅。

邓大路本性邋里邋遢，带学员的时候也喜欢把座椅调到近乎水平的角度，壮硕的身体瘫在狭小的空间，像个被碰倒了却没人肯扶的酱油瓶，显得颓废又懒惰。

而邓思文从不这样，他习惯于把座椅摇起来，然后双手扶膝，端端正正地坐着，简直像个认真听课的大学生。一旦车辆启动，邓思文就时刻留意着学员的操作，偶尔捧起不锈钢保温杯，啜两口养生茶水，很少说无关的话。

单凭坐姿挺拔这一点，邓思文在林小桌心中的形象，就甩了邓大路九九八十一条街。

邓思文把座椅调直，不忘系上安全带，这才开口跟林小桌讲话：“我哥是急性子，你不要和他计较。”

“他总是先挑事。”

林小桌自知此话说得幼稚，毕竟成年人更擅长息事宁人，小孩子才喜欢回溯过去、找出“先出手”的一方，但是邓思文劝她“不要和他计较”，相当于默认了邓大路错在先，这显而易见的偏袒令她开心，她一开心就得意忘形，一忘形，就容易得寸进尺、闹小孩儿脾气。

邓思文居然认真地思忖片刻，回答林小桌道：“我也没有办法，他一直是那样。”

见林小桌神色不太满意，他嘴角微动，又试探地说：“或者……以后他带你的时候，你宽容大度一些，不要理会他？”

“为什么我要宽容大度？”林小桌觉得好笑，邓思文这般照顾她的感受，倒显得她真像是个不好伺候的VIP客户。林小桌用力地忍了忍笑，伸臂环住邓思文的座椅背，这样他即便回头，也看不见她的脸了，她假装正经：“你不要总是翘班，就轮不到他带我，问题就解决了。”

驾驶座上的陆教授听见“翘班”二字，手掌紧张地使力，其他人都感受到底盘抖了两抖，好像车子也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好，以后我来带你。”邓思文居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似乎林小桌的诉求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苛刻，他交代道：“如果我有事不在驾校，会尽量提前通知你，你当天可以不来。”

“哇，原来是真的！”金诺诺在林小桌身旁大呼小叫，很显然，刚才林小桌和邓大路的争执，吵懵了她的聪明脑袋，她此时俨然忘记了陆教授还在车内。

林小桌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是真的？”

“你们俩的事呀，是真的。”金诺诺越说越兴奋：“原来邓大路教练说得没错，我们都没有小邓教练的联系方式，你却可以和他私下联系，这就是证据！”

这下轮到林小桌发懵了，等等——她是什么时候得到邓思文的全套联系方式的？是她抓住邓思文的把柄，试图威胁他的时候吗？不对，是她连续几次通不过科目二，想找他倒苦水的时候吗？不对，是她得知F1全国大奖赛即将在附近的国际赛车场举行，想拉上他一起去看的时候吗？不对，是她开车太快导致他晕车，时候想向他道个歉的时候吗？不对，都不对……

林小桌旋即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变得大错特错了——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她居然有过这么多想找邓思文的时候！

林小桌有些无措，她靠右坐着，邓思文恰好在她前排，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思绪混乱地猜测。却听到他坦然地回答金诺诺：“应该是报名的时候存下的，林小桌当时是VIP学员，指名由我来教学。”

“我想起来了，冬笋的电话，是我爸爸报完名转发给我的，还说已经找好了群龙驾校最有实力的教练，让我自己联系。”林小桌终于找回记忆，可是，心情中隐约有一丝失望，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教授越练越紧张，连连用手帕擦拭掌心，邓思文见状，主动表示陆教授已经掌握得很好了，可以开始教他倒车入库的技巧。

邓思文把车子开到训练场停稳，林小桌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着旁听邓思文教学，自从她这个VIP学员“霸占”金牌教练起，很少有新学员能够幸运地得到邓思文的“亲传”，然而这并不是林小桌的本意，她一直很想见识见识邓思文的教学风采。

令林小桌失望的是，邓思文并没有亲自演示倒车入库（事实上她很怀疑，车技兰如泥的他究竟能否一把倒进去），而是立即下车换了陆教授驾驶，自己站在车门旁，指导陆教授完成一系列起步操作。

陆教授很快有问题了：“为什么要先踩离合，后挂档，最后松手刹，而不是采取其他的顺序？”

“第一，由于车辆的构造，离合没有踩到底的情况下，你是挂不上去挡的。”邓思文回答得很利索：“具体的原理，学车久了就会明白，您可以先试试看。”

陆教授果真松开离合器，试着摇动变速杆，发现确实无法挂挡。邓思文见陆教授接受了这一点，接着说：“第二，训练场的地面是平的，松开手刹后车辆也不会运动，但实际行驶中，并非所有的路面都是平的，最后松手刹可以保证车辆不会后溜，万一离合器和油门出现问题，驾驶员也能预留出发现异常情况的时间。”

“我懂了。”陆教授感激地看着邓思文，点点头。

林小桌暗暗叫好——从容不迫，专业知识过硬，面对疑问知无不言，这才是金牌教练应有的风范！

倘若此刻的教练换成邓大路，面对陆教授提出的问题，邓大路必定说不出所以然来，只会大着嗓门嚷嚷：“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如此愚鲁，如此狂躁，怎能服人？邓大路水平这么差，居然还妄想去参选什么全国王牌教练，到时候评委让他展示教学技巧，他就只能展示一番狮吼功，最多再表演一下滔滔不绝说出“我叫你怎么开你就怎么开不要胡思乱想”的训斥功夫，然后在四面八方砸来的鸡蛋和茄子雨中悻悻然退场。

林小桌越想越离谱，越想越好笑，不自觉地看着车外的邓思文露出笑容。邓思文察觉她的目光时怔了怔，显然不知道她为何而笑，于是小心地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林小桌连忙收起不矜持的笑容，脱口而出：“没有，你讲得太好了！”

邓思文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不知道林小桌为何突然夸他，必定以为她又在打什么欺负人的鬼主意。

林小桌忽然发问：“你参选王牌教练的事情，怎么样了？”

邓思文听见“王牌教练”四个字，明显不好意思起来：“你也知道了？”

“光荣的事情，让大家知道有何不妥？”林小桌猜到邓思文的心思，却没有在意，她此时此刻望着邓思文，已经将他视作全国王牌教练的不二人选——他若不能当选，还有孰人胜得此任？

林小桌眼中的崇拜之情太过耀眼，以至于金诺诺放下手机，似懂非懂地看看林小桌，又瞧瞧邓思文，陆教授脚底下也慢了几秒钟，车轮碾过停止线后本该转弯，却笔直地向前滚动下去。

邓思文不在副驾驶位上，无法辅助控制车子，只好追着发呆的陆教授，提醒他注意速度，总算让动作不利索的陆教授把车停住了。此时此刻，车头距离对面教练车的保险杠只剩堪堪十厘米，实在惊险。

“朝反方向打到底，踩离合，挂倒档。”邓思文并没有惊慌或者不耐，只是平静地指挥陆教授把车子挪回原车位，以便继续练习。

“所以，你参加王牌教练评选，最后怎么样了呀？”金诺诺倒是丝毫不受刚才的惊险情况影响，饶有兴致地追问。

邓思文等车子停稳，从车后绕至副驾驶座，依旧在座位上坐好，显然对陆教授所驾驶车辆的安全性很不放心。他从后视镜里看看周围车辆，又回头看看金诺诺，终于简短地回答：“今天只是第一轮初评。”

“赛制这么复杂啊……反正你胜券在握，已经是金牌教练了，距离王牌教练，只是一步之遥。”林小桌今天对邓思文很有信心，暂时忘却了“弯路灯之谜”的真相。

金诺诺问：“总共有多少轮呢？分别是什么内容呀？”

“有两轮。”邓思文转过脸去，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

林小桌觉得他逃避得很好笑：“冬笋，你今天想走高冷路线？”

“不是……”邓思文果然被她取笑得紧张起来，轻轻解释：“我觉得挺难为情的。”

“那我们自己上网查就好啦，这样你也不会难为情。”金诺诺“善解人意”地想出办法，并且不等邓思文表态，迅速掏出手机行动起来。

这次评比大赛的信息，居然真的被她们俩查到了。比赛规模出乎她们意料地大——目前共有来自全国近万所知名驾校、总数超过四百万名的教练员们报名参加，第一轮初评当天，网络平台总票数已经飙上二百万！

“诶，还有网络投票环节呢！”金诺诺惊讶地看着投票地址，问邓思文：“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大家可以帮你拉票。”

“成绩主要分为两部分，比赛当天的技能考核，由评委当场打分，分数反映教练员的专业素质。”邓思文见两个女孩已经查得不亦乐乎，只好坦诚交代：“还有一部分，就是网络投票，可以反映教练员的口碑和受欢迎程度。”

金诺诺断然提出质疑：“可是这个投票系统有漏洞，同一个人切换账号就能多次投票，这样的票数怎么能反映学员们的真实心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