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林小桌将车挺稳，目送着陆教授步入考场，金诺诺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原本是笔直地坐着，现在也斜靠在椅背上，一双大眼睛转动，打量着大厅门口牌子上的“考试日”三个字。

“金诺诺，你练得可以了，约考吧。”邓大路一边说着，用衣角擦擦手汗，大拇指捻了捻裤兜边，终究没有伸进去。

林小桌猜想那兜里有烟，她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驾校教练有可能不抽烟。

金诺诺闻言又坐直了，长而翘的眼睫毛几乎戳在镜片上，她惊声问：“我？”

“你上次不是主动要求约考吗？练得不好的时候，你比谁都着急，现在我让你约考，你反倒学会谦虚了。”邓大路倒是没有不耐烦，语气甚至带着些笑意。

“你说我练得可以？”金诺诺仍然不敢相信一般，喃喃地叹：“真是太好了……那么，小桌也会和我一起考吗？”

“她？我教不了她。”邓大路瞥林小桌一眼，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她爱什么时候考，就什么时候考。反正她只剩一次机会，不管通过不通过，我都可以永远摆脱她了，谢天谢地。”

林小桌锤方向盘而起：“邓大路，你怎么说话呢？”

“这是我的车，又不是人民大会堂！我还不能随便讲话了？”

邓大路也是暴脾气，顷刻之间，车内短暂的和平气氛灰飞烟灭。尽管空调依旧恪尽职守地工作着，温度仿佛不受控制似的，忽然燥热了好几度。

“你讲，你随便讲。”表面上妆容精致、气质傲人的林小桌，吵架时采取的策略并不比斗嘴小贩高级，但是很实用——她狠狠地掷下话：“我林小桌要是第五次也考不过，就还在你们这里报名。两次过不去就三次，三次过不去就四次……你们不把我教出来，我就把你折磨到退休！”

“哎呦，总算说真话了。”邓大路反倒揶揄地笑，从口袋里抽出打火机指着林小桌：“全上海那么多驾校，你偏偏非要在这儿死磕，不能仅仅是为了折磨我吧？我说你是卧底，你不认也罢，说你看上我们邓思文，你总得大大方方承认，是不是？”

“邓教练，香烟有害健康。另外在车内封闭环境中吸烟，会造成局部空气一氧化碳浓度骤增，带来安全隐患。”后排的金诺诺抽走邓大路手里的烟盒，还有板有眼地教育他。

邓大路尚未反应过来，另一只手中的打火机也被林小桌劈手夺过，林小桌以膝盖抵住座椅，从而半站立着俯瞰邓大路，气势登时腾腾然上升。

林小桌咬牙切齿：“消费者拥有选择的权利，我为什么而来与你无关，你收钱办事便是。”

“培训机构也有拒绝提供服务的权利，你如果一挂再挂，严重损害我校的通过率与名誉，我校有权拒绝你的报名申请。”

“校长有权，你无权。”林小桌深知邓大路的痛处所在，轻飘飘地冷笑一声：“但校长不会拒绝我。”

“我叔父都被你们这些困难户愁坏了，能让你再报一次名才怪呢！”

“你大概有所不知，老邓教练是我爸爸的粉丝。”

争论至此，两人都顿了顿，倒不是因为想退让，而是听见有人摇晃车把手、随后又叩车窗的声音。金诺诺提醒道：“邓教练，先不要吵了，帮陆教授开一下门。”

邓大路解开门锁，瞧着陆教授无风无浪的知识分子脸，却瞧不出他到底考得如何，只好开口问：“今天怎么出来得这么快？”

陆教授总算儒雅地微微一笑，抬臂轻擦额上汗珠，衬衫袖扣在烈日下闪闪发光。陆教授笑罢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这次背得熟，用心记了好几天，课程都没怎么备。”

邓大路明显松了一口气：“过了就好。”

林小桌从后视镜中看到，金诺诺再次坐得端端正正，紧张地打量陆教授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样子很可爱，像极了漫画中窘迫的美少女。

林小桌正要取笑几句，邓大路却大手一挥，五个比常人大一倍的指甲盖在她眼前晃了几晃。他催她下车：“你坐后面，让老陆练练打方向。”

陆教授是高级知识分子，虽然气质温雅，却也给车内氛围带来了些许压力，林小桌本不想再和邓大路争吵下去，谁知她刚刚在金诺诺身旁坐定，邓大路不依不饶地又挑衅：“老徐上次考试一把过，金诺诺现在也练得可以了，就连那个婆婆最近都特别上心。就你这一个困难户，简直油盐不进！我倒要看看，是我先退休，还是你先拿上驾照。”

“我不欠贵校学费，你至于嘴这么毒吗，优秀教练邓大路？”

“我嘴毒？你是没见识过我弟弟的口才。我今天就实话实说，要不是我们兄弟俩会吼会骂，这驾校未必能高效率运转，要是谁都耐着性子、不温不火地教，半个月也教不出一个合格学生！”

“邓教练，你今天已经抱怨好多次啦，想开一点。”金诺诺插话劝解道：“你的嘴并不毒，比邓小路教练好多了，我不喜欢跟他练车。”

邓大路不理睬金诺诺，虎眼圆睁地监督着陆教授打方向盘，嘴上却一刻也不停：“这人心啊，还真有意思。干活的是我们，创造成绩的是我们，结果好处、人情、荣誉，全都让不会教的人占了，我们反倒成了脾气差、没耐心的坏人！”

“你是不是喝醉了，今天一直胡说八道？”林小桌终于忍不下去了，她下车摔上车门，绕过车头来到副驾驶位旁，指着邓大路的胡须质问：“你说谁是不会教的人？”

“我没有说谁。”邓大路自知言重，见林小桌义正言辞的讨伐之态，将气势敛了些。

陆教授见事态变化，终于打破和金诺诺之间的尴尬壁垒，也参加了劝解工作：“年轻人不要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实际工作和做学问其实差不多的，你就踏踏实实地做事情，将来的路还长着呢。”

“邓大路，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平的时候，你可以羡慕，可以反对，但你绝不能猜忌与你共事的人。”林小桌并没有怒斥，她微微俯身，盯着邓大路的双眼：“如果每个人活在世上，都要小心翼翼、谨言慎行，都要担心被最亲近的人猜忌和嫉恨，那么生活又有什么温暖可言？”

“更何况，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可以反对邓思文的教学方式，但不能替所有人持这种态度——也许你的教学方法确实帮助过很多学员，但是对我个人而言，邓思文是合格的教练，他配得上金牌教练这个称号。”

“我不是对思文有意见，就是没拿到参加第三届王牌教练的机会，想发几句牢骚。”邓大路经林小桌这么一说，居然服了软，却也不肯彻彻底底地道歉，只是苦笑着摇头：“你是VIP学员，也是VIP的性格，别人对你脾气越好，你就越受用。”

“对，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是花钱来学车，又不是花钱来找罪受。”林小桌松开窗框，缓和了表情：“别忘了，你们校长还是我爸爸的粉丝呢。”

邓大路白她一眼：“追星就好好追星，爱屋及乌、为了追星而放弃原则放弃荣誉感的，那叫脑残粉！”

“哎？你居然说人人敬重的老邓教练是脑残粉！”

“你别曲解我的意思啊，叔父他可不是为了偶像就纵容你这种困难户、置驾校大业于不顾的脑残粉。”

眼看着林小桌和邓大路即将再次发生不可调和的争吵，一个平平静静的声音忽然横亘在两人之间，音量不大，却清晰地跃入每个人耳中：“你们在说谁是脑残粉？”

“思文？”邓大路看见邓思文，黑脸不由得涨红，他连连摆手：“不是，我没说叔父是脑残粉，你听错了。”

林小桌暗笑邓大路此地无银三百两，又下意识地打量邓思文的脸庞，思绪不由得飘远了……基因真是不公至极啊，凭什么他就天生一张在高温天气的烈日下，也不会发红、泛油光的俊俏脸蛋？

“我知道了，你们又在吵架。”

劝架二人组——金诺诺和陆教授见邓思文现身，忙求助于他，金诺诺言语耿直：“邓教练想代替你去参评王牌教练，正在闹脾气呢。”

邓思文求证地望向邓大路，邓大路则窘迫又气愤：“胡说八道，我哪有闹脾气？”

“哥，你脸红了。”邓思文公平公正：“情绪也不对。是因为我爸……”

“不是，你别多想！”邓大路给金诺诺使眼色，以示警告，又挤出宽和的笑容转向邓思文：“她考不过科目二，还不急不慌的，我替她心急，就教育了几句。”

“你教育我？请问我当年学会开车的时候，你拿到驾照了吗？”

“光会开车有什么用，你还不是拿不上驾照？”

陆教授也看不下去了，松开方向盘，从衬衫口袋取出一方折线清晰的手帕，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劝解道：“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和为贵，和为贵。”

“思文，这位VIP学员我教不了，还得合格的金牌教练来教，我可不会再帮你顶班咯。”邓大路说着离开副驾驶，把教练专座让给邓思文，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我知道了。”邓思文点点头，仿佛没有听出邓大路话里的怨愤：“今天麻烦你。”

“大块头，小心眼。”林小桌对着邓大路的背影批评一句，顺手重重地替邓思文推上车门，绕回后排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