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延之道：“回王爷，忿赞者之誉，下官亦有耳闻，不过忿者均为底下那些贪墨枉法、不守规矩的暴吏，赞者均为穷苦百姓。下官并不在意多寡之算，今陛下以亲民善政治理天下，就是深谙民为国之基。为官者，只要想着百姓，为百姓办实事，便是天下共忿，下官亦是了无所惧。”

“好一个了无所惧！”文帝道，“延之此话虽有偏颇，却道出了一个理。天下官吏，行权履职，只要以百姓为核心，未必是清官，却定是正官。不过，延之以狂妄务世为官，并不可取。莫道天下忿之，这有些大了，其中忿你者不乏清官名官。履职清廉，尚有为人处世一说。这你须好好辩想，一旦偏离轨道，就极易走了极端，日久便可自大，自大便易出错。元嘉初年，江州有一个县令，因一起案件审得有误，被联名告之郡守，终查验属实夺职。离任时百姓竟夹道相送，奉送万民伞。你们说这到底是个好官昏官？”

见众人齐齐睁大了眼睛，文帝笑道，“这个县令大人，审案不问青红皂白，但有穷苦百姓，必定偏袒，总认定个为富不仁！这就是偏！偏就易出错。这个案件其实简单之极，原本是有一户穷苦百姓的宅基地三年前卖与一户富绅，现下反悔，状告富绅侵凌霸占，县令大人不仅不听富绅申辩，竟当堂杖击富绅三十臀仗。富绅不服状告郡守，一查，地契白底黑字俱在。对待这个县令怎么看呢？送万民伞寡人觉得他是个清官，至少在百姓眼里有个好口碑，不过这等乱判乱责寡人却是深恶！朝廷有律法，吏官守任事事处处须以遵循律法制度为准绳，违法愈律就是罪过。延之，你明白寡人的意思吗？”

颜延之俯地道：“陛下，下官懂了。”

文帝道：“懂不懂在你，关键是领悟。寡人在江陵，当时年轻，亦以为这天下普通百姓都是受冤屈者受害者，因为他们是弱势群体，极易遭受侵害。入驻建康后想明白了，事实并非如此。一郡一县，尚无大碍，一州呢，天下呢！古人常言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所依仗的不仅仅是仁义道德，而是法度。所谓法度之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这既是个标准，也是个铁规，更是道红钱，谁也触不得。法度面前，更不分什么穷人富人。遵度守法就是贤民良吏，反之就是罪人，就要受到法度制裁！”

“陛下金玉良言，下官获益非浅，大受触动，从今往后必以此警示，匡令言行。”

王华叩拜于地，朗声道。

不知怎地，刘义康大觉一阵厌恶。拒传王华原不过是少帝在位期间职守内廷，在佐臣徐羡之、傅亮跟前唯唯诺诺，入至江陵后，随文帝进建康，面目一夜间大变，竟已不将朝中权臣放在眼里，一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不仅如此，王华心胸狭隘亦是广为人知，当年入仕前爱好赌博，输多赢少。入仕后，曾有一位当年赌友前至门下谋差。据说这位王大人一脸不屑，慢条斯理说，你既能赌场上赢钱，还要这官有何用！

“有人数次弹纠你们俩个任职太守，却不操政事，游山玩水，写诗作赋，可是有的？”

谢灵运一惊，不敢欺隐，垂首道：“是，陛下。”

文帝大为惊愕，没想到此人老实至此。“你们怎地不作辩解？”

谢灵运道：“下官秽迹昭昭，辩解无疑欺君。”

文帝暗暗赞许，道：“职任太守，事关一郡政事，栖息休养，稍有差池，贻害无穷。弹纠既是属实，寡人自不会姑息，总要惩戒。不过，当初吏部曹选人用人亦有失误。”

话一出口，在座除王昙首不明根底外，其余人都吃了一惊。当初谢灵运、颜延之二人外放郡守，都是徐羡之、傅亮为分化庐陵王刘义真权势一手策化，由傅亮代为宣诏，与吏部曹无丝毫关系。

文帝根本不理会座中诸人杂乱心思，顿了顿又道：“因此，寡人下诏召你们俩进京，就是要拔正当初那种胡乱用人的导向，正好两位爱卿犯有过失，这太守自然做不得了。”

众人亦发听得不解，郡守有过失，怎地说正好犯有过失呢，语气四平八稳，倒好似这两位“过失”犯得实在恰当，当今皇帝希望有这种过失似的。

果然，文帝话峰一转道：“适才而使，量才而用。历来是朝廷选人用人的标准。你们看看，谢灵运、颜延之这两人哪里是做太守的料，他们所专所长在文辞上，连属员吏官的特点都掌握不了，不晓得这吏部曹干什么吃的。王昙首，你来草诏….”

王昙首起身跪了。

文帝摆摆手道：“起来说话。也不在今日，明日下诏吧。永嘉郡太守谢灵运、始安郡太守颜延之玩忽职守，荒废政事，剥职返就，再行安置。”

王昙首道：“下官领诏。”

文帝又道：“另起一份。诏令谢灵运任职内廷秘书监侍郎，颜延之任职秘书监著作郎。”

这种惩戒大出意外。谢灵运、颜延之亦感不解，这哪里是惩戒，由郡守调至内廷，非当今信诚何堪如此。两人虽有疑惑，却哪里敢问，正要谢恩。一边静座不语的慧琳道：“陛上，慧琳有一言。”

慧琳无官无职，在文帝面前却以先生自居，出口不容置疑，竟似未有半分商讨余地。谢灵运、颜延之两人愕然地看着慧琳，实在想不通这个牛鼻子老道两年不见，怎地如此托大，在皇帝面前这般放纵。

没想到文帝毫不在意，反而笑吟吟地扭过头：“慧先生但说无妨。”

慧琳平静地在谢灵运颜彦之两人脸上扫了一圈道：“慧琳以为，前诏可下，后诏暂缓。”众人大奇，他的意思无非是说向朝野宣布剥掉两人太守一职，却不进封两人。

文帝略一沉吟道：“慧先生，你以为寡人怕么？”

慧琳摇摇头道：“陛下，此非怕与不怕。慧琳以为波涛不兴，难以为风。”

两人的话，谢灵运颜彦之觉得如随云雾之中，晕晕乎乎，不知所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