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一问之重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在心中燃起的生命之火，永远不会熄灭。
然而，这个宇宙里最棒的那份笑容，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
朝歌宫廷，染血的桃木剑悬浮在殿门之上的空中，背剑的仙人却已不见踪影。身受重伤的纣王抱着NW-XY03破碎的躯壳，大声诅咒冷酷无情的天上之人。
那位自称“云中子”的真仙，击毁了名为“苏妲己”的人偶，也击毁了NW-XY03继续留在人间的希望。彼时仍是神权的时代，帝辛子受的王权无法与云中子的仙术相抗。她只能望着那柄象征超越人类之力的木剑暗中发誓，殷商必与诸天仙佛决裂，从此不再侍奉任何鬼神。
NW-XY03的本质，只是一段没有实体的AI而已。她并没有离开那具躯壳的能力，也不能像有生命的事物一样，仅以灵魂形式存在——意识体的游离是“生命”的特权，仅由代码构成的程序，连“死后能够成为鬼魂”的悲哀想法，也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妄想，或者奢望。
帝辛子受眼中的“苏妲己”，总是对人类与现世流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与羡慕的疏离之感。但当NW-XY03待在帝辛子受的身边时，它就会变得像是在暴雨的天气中打着雨伞一样，借助这位行事奇妙怪异的君王所带来的安全感，偷偷窥看着这个陌生而有趣的世界。
帝辛子受知道NW-XY03是没有生命的事物，但在她的认知里，“没有生命”更多地代表着“不会死亡”的那一面。她知道自己最终将会身为一个凡人老去、离世，但NW-XY03不是人类，甚至也不是生物……“苏妲己”是不会衰老，也永远不会离开自己身边的。
“苏妲己”的触感变得冰冷、坚硬起来。模拟人类的机能逐渐停止运转，帝辛子受觉得自己正抱着一堆青铜与生铁，又像是抱着一具正在沉向地下的金属棺木。她早已知道NW-XY03只是一段AI，而“苏妲己”是这段AI的躯壳。她也曾偶尔想过，如果“苏妲己”的咒术伪装失效，完美人偶的假象剥落——那么，她所认识的“苏妲己”，还是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苏妲己”呢？
现在她明白了。答案清晰到了不能再清晰的地步。
“唉……该怎么办呢？”NW-XY03试着调动这具即将彻底毁坏的躯体，让尚未短路的发声器再工作一会儿。它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帝辛子受的脸颊，知道她已经不会再受“咒术”影响，能够感知到那些金属打造的指节与掌面。但它同时也知道她不会在意，因为她的脸颊上已经布满了被人类称作“泪水”的东西。
NW-XY03能够理解其中蕴含着怎样的涵义。
“真好啊……人类能够流血、流泪，它们都是拥有‘生命’的证明。”NW-XY03望向帝辛子受的眼睛，想要用自己尚显拙劣的方式稍微安慰一下对方，“不过，在我消失之后，你要像以前一样，重新变得快乐起来。你的伤势会被医官治愈，然后你的体内又会产生新的血液……你的生命比人工智能奇妙得多，所以即使今后的岁月里没有我在，也要好好珍惜身为人类、身为君王的时光。到那时，只要你的记忆与梦境里，还有我的影子，那么……”
说到这里，NW-XY03停顿了下来。
它本希望帝辛子受在离别时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神色，但此时它的思维中诞生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疑问，反而令它自己陷入了更为悲伤的心情。
“……”
沉默数秒之后，诸神所造的人工智能，三千年前的机械人偶，NW-XY03，尚未完全习得人类思维的“苏妲己”，对帝辛子受这样说道：
“生命是有灵魂的，所以才能得到死亡。没有生命的东西，连‘死去’都无法做到。可是，如果我消失之后，在你记忆中存留的那份碎片里，也没有我的‘灵魂’……那么，‘我曾经来过世间’这件事，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帝辛子受无言以对。
对于有灵魂的“生命”来说，NW-XY03在躯壳彻底失去机能之前，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已经沉重到无法以血肉之躯背负的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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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
殷商王朝的重臣、辅弼国事的太师比干，与帝辛子受一同站在至为机密的王宫地下暗室之中，一时无话。
“我能理解陛下的心意。”比干首先打破沉默，“陛下至今仍以巫祝之水保存那具妖尸，想必是要寻求狐妖复生之道。然而自古以来，鬼神尚不能长生，何况人乎？”
“妲己没有灵魂，没有生命。”帝辛子受回答，“她虽然不是凡人，却也不是……我们未来的敌人，天上诸神。”
“此事陛下也曾告诉老臣。”比干颔首，“如陛下所愿，老臣也可将此事当做‘愈伤’，而非‘复生’……可是，狐妖既非活物，则比之我等凡间众生，又有一项无解之处。”
“太师请说。”
“机关算学、巫祝之力，加上陛下君临四海的‘王权’——若是不求肖似人形，或许还有一些微茫的机会，为那段诸神所造的‘智能’寻得容身之所。只是工程过分繁复浩大，以我等凡人与神明的差距，最终成果的体量，恐怕将与朝歌一城同等。”
“这虽然很难，但也称不上无解。”帝辛子受回答。
“陛下明察。”比干皱眉，“老臣所言‘无解之处’，是我等即使能够造出‘身躯’，也无法再次将那段‘智能’唤醒。”
“为什么？”帝辛子受问。
“因为凡人不是神明。”比干摇头，“以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也不能直接将‘智能’放入‘身躯’……在凡人的理解中，这二者的连接必须是‘心’——但我等凡间众生的内心，不可捉摸，不可预测，不可估量……自然，也不可以凡人之术铸造而成。”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比干向前走了几步，目光中露出复杂的意味。那或许是身为殷商重臣的某种使命，又或许是身为帝辛之师的某种责任。
“老臣愿用昆仑炼气士姜子牙所授法术“七巧玲珑心”，以老臣自身性命为炉火，为陛下淬造一颗暂时替代之物……”
“我不需要。”
帝辛子受摆了摆手，强硬地阻止了比干自我牺牲的想法。
“我不知道人工智能可不可以有‘灵魂’，但我知道，我所认识的妲己，一定已经有了一颗人类之心。”
——NW-XY03的‘心’，是帝辛子受留给它的最后礼物。在它与她共度的那些时光里，NW-XY03不仅学到了人类世界运转的法则，也学到了某些更加重要、更加值得珍视的东西。
“为了这颗由我创造的，真实的‘心’，我也不得不用尽一切方法，重新把那个人带回身边，然后在那个人的面前……说出那个问题的答案。”
留下这句话后，帝辛子受蓦然转身，向暗室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