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对苏浣衣说了两点，第一，她希望能在长安城开几家店铺，赚点私房钱防身；第二，今年她十四岁，一年后及笄，两年后除服，希望在这两年的时间里，筹谋一个出身，将来的亲事能自己做主。
听罢这一番大不合世俗却又是发自肺腑的答言，苏大小姐以重新审视的目光连连看了十娘好几眼。
沉吟了片刻，正色对她道：“小十，既然你能将如此私密的想法告诉我，我也和你交个底，如今你在木槿书院进学，今次又有了才名在外，将来倘或有机遇，法子也不是没有……第二点并非很难。”
“唯独第一点，你应该知道稍有身份的人家，产业都是交由下人去打理的，自商鞅变法以来，历朝历代无不重农抑商，本朝更甚，银子虽是好物，须知，男子一旦入了商籍，连科举都不能参加，我们闺阁女孩儿家更是沾惹不得……”
她语重心长劝诫十娘，十娘知她出于一番好意，也就不打断，认认真真听她说完，方将“回燕来”一事说了出来，又表明态度并没想着要亲自去打理，只不过是想凭借一些新鲜想头，为自己置办些产业。
“哦！原来几个月前兴起的那什么礼品回收店是你的主意啊！快让我看看，这小脑袋瓜子里到底装了些啥，恁多稀奇古怪的鬼点子！”
南宫贞嘴唇张成O形，插科打诨抓住十娘嬉闹。
苏浣衣显然也吃了一惊，目露犹疑。
十娘察颜观色，趁机又将自己另一个打算说了出来。
……
车内，十娘收回心神，为近身大丫鬟解惑：“如果我不直截了当说明白，只怕她还要误会我另有所图，与其让她终日防着我，倒不如赌一把明说了……她也是个聪明人。”
冰砚若有所悟，点点头。
到得院子门口，主仆俩下了车，李祥平自去给马卸套，十娘带着冰砚往正房走去，靠近月洞门，忽听得墙内影壁处隐隐传来说话声，她与丫鬟对视一眼，各自放轻脚步，侧耳细听起来。
“冰砚和九霄两位姐姐是有福，你们两个丫头也不差啊，当日跟着姑娘去看七姑奶奶，有的没的都要见识一些，哪像我，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唉，真真要被人笑话是个土包子。”
“嘻嘻，邵县旺县不过是个小县城，哪能比得上这京都长安呀！还是冰砚姐姐和九霄姐姐好，跟进跟出服侍姑娘，如今接触的又都是官家小姐们跟前的体面姐姐，要见多少世面去喽！”
“话也不能这么说，慜王殿下不就是姑娘在邵县的时候结识的？光他一个，就比所有千金小姐们都有分量了……对了，听说当日秀儿是被殿下救下的？”
“嘿！七哥哥……殿下可不正是我的救命恩人！”
“秀儿，你快六岁啦，跟着九霄姐姐学规矩也有半年了，该懂事一点了哦，如今可不能再满嘴里‘七哥哥’的乱叫了，当心让人家听到，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又该给姑娘招祸了！”
“哦——知道了——”
“依我说，小月你也用不着这么小心，我看殿下倒是个长情念旧的，这些日子来你们两个吃谨公公带来的糖葫芦和面人儿还少啊？殿下又时时亲自去探视雪墨姐姐，补品送了一屋子来……情分可真是非比寻常……不如你们和我说说，当日是怎样一个光景？”
她们一径说着，墙外的主仆两人听到这里，十娘蹙了蹙眉，忽的将脚步放重，冰砚知其意，比往常声调高了几分，唤道：“嗳诺，姑娘您慢点，仔细摔着！”
“都申时了，昨日谨思说他主子今天下午会来，偏九霄昨天没跟去书院，我又忘记和乳娘她们说了，也不知来过没，次次都忘了把那套棋具还给他，今天可要记住了……”
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进了月洞门。
院中，一大两小三个丫鬟正围坐在靠近影壁廊下的圆桌旁，手里拿着小钳子磕核桃，见小姐进来，忙忙丢了钳子见礼。
十娘让她们忙自己的，随口问了声其他人在做什么。
小月脆生生的：“芹姑在她自己房中，我娘和秦医女往厨房做药膳去了，九霄姐姐陪着雪墨姐姐呢，缎儿姐姐大概在后院晾衣裳。”
自打从忆晚楼搬来这里，甄氏指派的香儿等四个粗使仆婢自然不会再带着，离喧小正太派来一位秦医女，又送来了两个侍卫，两个粗使婆子，一个看门老头，余者就是十娘从荆南带来的原班人马了。上官谦原本也打算送一房下人来，被十娘婉拒。
此时听了小月的回答，她嗯了一声，又随意问道：“殿下来过没？”
“还不曾。”
“哦，你们忙吧，小心点，可别磕着手了。”
十娘笑着嘱咐了一句，往起坐间走去。
进了内室，换过衣裳，去碧纱橱里看过雪墨，十娘又返回内室中，正值缎儿进来叠放衣裳，遂招手让她近前，附耳吩咐了几句。
丫鬟听了领命而去，过不多时走了进来，悄悄回道：“院子中就小月和秀儿在，奴婢假意去自己房中放衣裳，经过子规门口，见房门紧闭，奴婢就隔着窗子一瞧，她可不是在里面对着镜子洗脸梳头呢。”
因十娘还在孝中，下人们也跟着为太太守孝，涂脂抹粉是不行的，换衣裳又太打眼，也只有洗洗脸梳梳头了。
“呵！好个不要脸的！”
冰砚怒斥一声，朝十娘正色道：“姑娘，那蹄子也太可恶了些，前些日子过端午，奴婢瞧她荡秋千的时机就不太对劲，也不知存了什么下作心思！如今我们在这里单独住着，若是生出什么事情来，姑娘的脸面只怕都要被她丢尽了！”
十娘颇有些无语。
端午风俗要荡秋千，那几天她心里也觉得这子规突然一反常态活泼起来，有点那个啥，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毕竟小正太虚岁才十二啊！
子规虽然和自己同年，都是虚岁十四，却早已是出落得玲珑有致了。
之前在忆晚楼住着，这丫头言行守礼，也没见她对上官澈上官俊起过这样的心思啊，难道是那两位的身份她还看不上眼？
哎，也难怪她有那样的心思，老天给了她一副绝美的姿容，却偏偏生在奴籍之家，若是生去自己老家，即便出身再低，也能凭借这幅容貌在娱乐圈杀出一条血路来了。
“姑娘，不如打发了她回荆南吧？留在这里迟早是个祸害。”
冰砚摇了摇不知何时神游太虚的小姐。
十娘回过神来，摆摆手，笑道：“这倒也不必。”
……
这一日，子规佳人望眼欲穿的离喧小正太并没有前来，到得戍时，十娘摒退众人，独命她陪着往后院中去散步消食。
看了一会儿花花草草，十娘觑了一眼立于一旁目露慌乱又强作镇定的丫鬟。
不错，这丫头，还挺警觉。
“其实，说真的，我从来不觉得用自己所长去为己身谋一条出路有什么不对。”
十娘抚着一朵鲜艳欲滴的凤仙花，闲聊一般开口。
“很大程度上来说，我们两个目前做的事情是一样的，都是在想方设法要从自己本身所处的阶层中挣脱出来。不过，我用的是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眼前人的脸，“而你，用的是这里。”
说完，也不顾丫鬟一脸惊愕呆愣的表情，笑道：“所以，如果你行事不过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额头有细碎的汗珠渗出，片刻的沉默过后，子规压抑住内心的震撼，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似是孤注一掷般，低低问道：“不知在姑娘眼中，为何过分？为何不过分？”
“好，好。”十娘拊掌而笑，“难得你敢作敢当，不枉我另眼相看于你。”
“姑娘心有七窍，奴婢若要虚词欺瞒也是无用。”丫鬟苦笑。
十娘斜睨她一眼，笑道：“不用趁机拍马屁了。说正经的，类似荡荡秋千、梳梳头这样的事情，在这座院子里你大可以做，但，也仅限于此。”
正色敛容，续道：“一旦出了这个地方，在外人面前，你必须把你的心思藏严实了，一丝一毫都不许露出来。须知，人言可畏。”
见其受教点头，又道：“如今我在孝中，你们也要跟着我守孝，这样说吧，在这座院子里，你那点心思，只要是不与守孝相悖逆的，随便你。”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只要不是浓妆艳抹行为不检，时常露露脸让对方注意到自己，或是邂逅偶遇、假装摔倒之类的，都可以了？
子规不可置信般瞪圆了双眼，眸子中浮现一抹讶然，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过须臾就恭谨正声笑问道：“奴婢有什么能为姑娘效劳的？”
十娘亦微笑：“好个聪明丫头，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我们来个三年之约如何？”
……
第二日下午，十娘刚从书院中回来，后脚离喧就走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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