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说话之时，宫城中，慜王离喧已然从隆福宫中请安出来，进了紫宸殿。
皇帝刚刚下了早朝，正在点补早饭，见他来，便笑着问道：“今日这么早就出来了？”
又命立于一旁的管公公拿碗筷来。
离喧连忙扬手止住，请了安，领了座，嘻嘻一笑道：“皇兄自吃吧，臣弟刚才在母后宫中已吃过了。”
皇帝嗯了一声，随意问了几句日常饮食功课，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听闻七弟昨日晚间夜闯上官府内院，勇救佳人——那姑娘就是你之前时时不离口的‘救命恩人’了？”
离喧一愣，目光闪了闪，脸上几分尴尬，扭捏道：“皇兄可是有千里眼？不知又是哪个嘴碎的！这样芝麻小事也值得拿来御前说！”
皇帝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七弟，你今年已有十二岁，那可是臣下的内宅，记着，往后不可再如此行事了，朕可不想言官们天天在朕耳边聒噪。”
顿了顿，道：“即便是有天大的事，你遣乘奉司的人去也就是了，闹出这么大动静，于那姑娘的闺誉也不好。”
这一句离喧听了进去，低头答应了，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皇帝觑了他几眼，另起话头闲话了几句，见他目露急色，便笑道：“去吧，朕也不拘着你了，看把你急得。”
离喧嘿嘿两声，请了安，溜烟退了出去。
殿中，皇帝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站起身来，负手缓缓踱了两步，见近身内侍进来，淡淡问道：“这些时日旺县可有回报来？”
管达听了便恭谨而答：“回皇上，未曾，想是还要再过些日子才能确知。”
皇帝“哦”了一声，不再言语，抬目看向殿外上空，苍穹正碧蓝一泓，万里无云。
……
忆晚楼中芹姑房里，主仆两人正筹谋搬离上官府之事，十娘因想着车马颠簸有碍雪墨伤势，想到了雪墨，不免面露伤色。
芹姑便将之前那套奴婢物化论搬了出来劝解小姐，又道：“如若雪墨知晓前因后果，奴婢想着，她也定是愿意替姑娘挡这一劫的。”
听她如此说，十娘眉角微微上挑，淡淡道：“她愿意是她的心意，于我而言，还望芹姑往后切莫再如此行事，陷我于不义了。”
芹姑一言鲠住，讷讷不能言语。
沉默间，沈妈的声音传了来，“姑娘，殿下来了。”
……
与此同时，上官府内院上房中，摆过早饭，闲杂人等退了出去，四少奶奶娟娘走了进来，立在榻前回话道：“回老太太，今日一大早房门送进来两张帖子，一张是荆南萧家的三奶奶近日来了京中，递上拜帖要来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另一张……”
话未说完，胡氏在旁哧一声道：“她们家倒有脸来！将人的铺子银子全弄了去，还要藏着掖着！糊弄着我们接了尊菩萨来。幸而当日并不是真得为着那点子东西，否则……”
榻上坐着的甄氏摆手止住，朝孙媳妇吩咐道：“就说我身上不爽利，拒了。”
娟娘躬身应了，又面带犹豫，怯怯道：“另一张是伯祖母遣人送来的，说是请了个新厨子，请老太太和太太今日午时过那府中去试菜赏花。”
已逝的老太爷上官祜在兄弟中行二，娟娘口中的伯祖母只有一位——甄氏的长嫂，淇大太太的婆婆，费氏。
胡氏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甄氏默了半响，沉吟道：“你下去吩咐人备车吧。”
待车马备好，甄氏胡氏各自换了衣裳，婆媳两个带着丫鬟媳妇子，坐了车，往内城而去。
上官家的曾祖老太爷上官筱之膝下有四子，长子上官祝，次子上官祜，三子上官礼，幼子上官福。
当年上官祜因缘际遇之下以第二子身份承继了家业勋爵，又做了太医院院首，他这一脉住得是上官家位于皇城的正宅。
其余三子纷纷搬离出去，住进了内城中。上官祝一脉，子孙中倒也颇有几个做官的，宅院便建在内城主街，因上官祝已去世多年，其长子上官淇如今做着正三品的门下侍郎，是以人称侍郎府。
一时车马行入府中，早有淇大太太带着少奶奶们引了姬妾丫鬟等接出二门，见了礼，簇拥着往上房去。
入得房中，彼此见了礼，归了坐，刚叙了几句闲话，就有当家理事的少奶奶来请老太太太太们前往园中坐席。
妯娌们携手去了，闹哄哄宴毕，甄氏胡氏各自赞了几句菜品，又吩咐跟来的人打赏厨子，门面功夫做完，一行人又前往上房而去。
费氏年长甄氏数年，是上官祝的嫡妻元配，身上诰命虽不如甄氏品级高，但身为上官筱之的长媳，素日在族中很有威信。甄氏每每见了她，心气也要矮上三分。
此时侍郎府的内院上房正室中，其余人等皆已退出，费氏、甄氏分宾主坐了，胡氏坐在下首。
费氏手内端着一盏汝窑盖钟，拿盖儿轻轻拂着茶汤，又抿了几口，忽叹一口气，向胡氏道：“侄媳妇，不是婶娘要说你，那萧家外孙女儿即便出身再低，咱们上官家既接了人家来，就应该论起亲戚情分——听说你前些时将她禁步于绣楼中，实在也太过了些。”
胡氏忙站起来，欠身答道：“婶娘说得是。然此事却是以讹传讹，定是有那见不得主家安生的下人在乱嚼舌头——不过是外甥女儿有恙在身，我嘱咐她在绣楼中安心养病，并无禁足一说。”
费氏点点头，让她坐下，笑道：“如此，倒也罢了。刁奴可恶，你回去要好好整饬一番才是，莫忘了，如今的族长夫人可是最不喜这样的事情的。”
胡氏躬身应是，坐下承笑了几句，见费氏甄氏面上都淡淡地，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忙又起身笑道：“媳妇素日没见淇大嫂子，要去找她唠嗑唠嗑，倒要失陪老太太和婶娘一会子了。”
她轻声退了出去。
房中一阵沉默。
过得半响，费氏蓦地问道：“你原打算让萧家女给澈儿作媵？”
“嗯，她一个商家女，出身卑微，给她敕命的体面可是抬举她了。”
“你是好意，只是她既不愿意领情，你何必又要……”
博山炉的袅袅沉香中，费氏带了几分恍惚的声音响起，像是对甄氏说着什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神思飘去了久远的记忆里……
“记得当日云娘初进府时，我们妯娌四个，唯有二弟妹……谦儿他娘刚好怀着身子，老爷子对云娘爱如珍宝，誓要她做上官家的嫡出小姐，万分不肯委屈了她，这才将她养到了二弟膝下。二弟，也因此得以继承家业袭了勋爵。”
“没几年，谦儿她娘死了，你嫁了过来，与云娘两相生厌，置气数年，三弟妹四弟妹她们不明白，我却是明白的，你定是想着，这哪里来的野猫子，倒比咱们家正经的嫡出千金还有尊贵三分，是不是？”
“后来的事不必说了，闹成那样，你如了愿，将她嫁去了商贾之家，临到老爷子闭眼，她都回不来。可以说，她的一生从那时起已经毁在了你手里。”
甄氏一直沉默地听她说着，此时听到这里，手中茶钟“砰”地往几上一放，面上狠厉之色尽现：“大嫂这话错了，她的一生从她出生之时起已经注定是个悲剧，早就已经毁了！但她，却害了我的雨娘一生！”
费氏“哦”了一声，瞥了眼前人几眼，淡声道：“这些我却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当年老爷子严令之下，收养之事原只有他们兄弟几个、我们妯娌几个知道，一应家下人都是瞒住了的。后来你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要挟了老爷子，我们并不知晓其中原委，想来是和她的来历有关吧。她既已养在二弟膝下，原也是你们一房的事，我们本也管不着。”
“我也不瞒你，你大哥去世多年，我也老了，此事我已告诉了淇儿媳妇知晓，如今冷眼瞧着，荏儿媳妇也是知道的。唯三弟夫妻俩早亡，膝下无子，他那一脉算是绝了。”
“今日请你来，是要提醒你一声，你要怎么对那萧家姑娘，我不想管，然昨日之事已惊动了慜王殿下，如今也不知道殿下是个什么心思……云娘的来历，我们至今也不清楚，但当年老爷子种种行径实在让人不得不生疑……”
“一切的一切，唯有你最清楚，你是上官家嫡系主母，还请你看在子孙份上，莫要再闹出什么大事来，若……只怕你百年之后，难以面见上官家列祖列宗！”
……
却说就在费氏以长嫂身份严词敲打甄氏之时，忆晚楼中，离喧小正太听了十娘的打算，沉吟片刻，将胸一拍，豪气道：“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漫说雪墨有伤在身，如今你也不好回荆南，这地儿是住不得了，出了皇城我又不放心……”
一道目光飞来，离喧喉中一窒，顿了顿，续道：“咳……那啥，只怕上官院首也是不会同意的。总之你让芹姑去说服上官院首，那老头着实固执……我先走了，明日再来，乳娘，你帮你家姑娘收拾箱笼吧，最迟后日就搬！”
咚咚跑了下楼。
沈妈一脸喜色却又语露担忧道：“姑娘，难得殿下好意，只是该不会让我们往慜王府中去吧？名不正言不顺的，这可不好。”
十娘沉吟片刻道：“云雾镇一番相处，他应该了解我的性子，必是不会作那样打算的，且等明日看他怎么说再定，若是馊主意，我们自己再想办法。”
……
两日后，车马粼粼，忆晚楼诸人搬离了上官府内院。
十娘与雪墨同坐一车，辘辘声中，她将视线从雪墨身上收回，从车窗外回望上官府嶙峋九曲的琉璃碧瓦屋檐斗拱。
眸中一抹坚定。
甄氏，甄婉宁……这一切，有朝一日，必定尽数还于汝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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