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黄昏，忆晚楼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起坐间里，胡淑悦端着茶盏，略攲着身子，斜睨十娘：“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老太婆让你给我和甄婉宁见礼开始，我说你是傻子，你还不承认，如何？现时该自认了吧？”
十娘半响不能言语，只把那银泥斗花的盖钟拿起来轻轻用盖儿拂着茶汤，一丝沁人的香悠悠飘了出来，茶雾中缭绕出她月白的影子，怔忡的面色。
身后立着的雪墨憋了片刻，忍不住低声插言道：“表姑娘既一早知晓，为何不挑明了告知我们姑娘？”
胡淑悦哧得笑出声来，轻移衣袖掩住唇角，一种飒爽的媚态在她明艳的眉眼间荡漾：“你这丫头当日那般伶俐，今日怎说出如此愚蠢的话来？表哥既对你家姑娘上心，又是送鹩哥又是为你们打杀婆子，那我又岂会错过这场好戏？”
说着，顿了顿，斜了一眼十娘，略略点头似有赞叹之意：“好在虽然傻了点，倒还有几分心气，也不枉他对你另眼相看了。”
十娘静默良久，抬目：“为什么？”
这句问话没头没脑，胡淑悦却是明白她的意思，当下收敛了声色，沉声道：“我和甄婉宁争的是表哥的嫡妻之位，你却是一早就内定了给表哥做妾室的。表哥要继承老太爷的家业，要升官，这些都需要打点周旋，如今这府中大部分产业都被大房把持着，动辄不便，你们萧家虽不是巨富，听闻云姑妈当日却给你留下了大额财产，自然……助力是越多越好。”
……
胡淑悦走后，众人服侍小姐盥漱，到得安歇之时，十娘环顾屋中之人尽皆晦涩的面色，忽的柔声一笑：“且放宽心，如今顶多就是让我们离了这住所别居，幸而当日不曾归置了箱笼，搬动是极方便的。”
听她如此说，沈妈撑不住心中酸楚，目露哀伤，泫然道：“是乳娘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娘受如此奇耻大辱。”
一室静默，雪墨此时却已恢复了三分本色，当即愤然道：“姑娘，若她们行事太过，我们不如搬去内城，找所宅子住着，反正有纪青在，安全是无虞的。纵然日子辛苦些，也强过在此地看人脸色！”
芹姑急急摇头：“万万不可，若如此行事，姑娘的亲事就完了！”
她们一径说着，十娘心中却是懵然一动，如果可以，她自然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诚如芹姑所言，若此时搬出去辟院独居，日后议亲会有极大的麻烦——外祖家的高墙大院不住，却带着妈妈丫鬟去外面赁房子住，上面又有外祖母健在，那么到时即便是不传她和谁有私，也会扣下一顶大不孝的帽子。
何况以长安的物价来看，她目前的身家也负担不了多久那样开门立户过日子，荆南萧家是不能回去了，老爷远在千里之外的宣州……十娘不由悚然一惊，自己此时竟是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若要在上官府中继续住下去，却必须打消了甄氏胡氏那个念头，到时日子就算再难，总有栖身之所……亲事上，也还不急，尚有两年孝在身，虽然眼前一片茫然，不知方向在哪里，也只有慢慢再走着看了。
今日她在众人面前表明了心迹，也有族中女眷在场，但保不齐那对婆媳日后又要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十娘沉思片刻，思及胡淑悦晚间所说的话，略作考虑，低声唤了芹姑近前，细语道：“明日还要劳烦芹姑去找一趟当日去荆南接我们来的冯婆子和吕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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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过去两日，自芹姑拿着百两银票去找了冯婆子和吕婆子之后，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素日打发人往忆晚楼来得非常勤快的甄宜人冷下来了，穗儿等人也渐次不服管教，十娘在楼上起坐，常常闻得楼下传来她们与沈妈等人的争执声。
十娘差冰砚去闺塾中告了假，忆晚楼诸人甚少去外面走动，这期间上官俊倒是来了一趟，他是来送三月份“回燕来”的利银，因是大熙第一家，占了个先字，以十娘五成的股，这个月的利银足有三百两之多。
那日在撷秀亭中发生的事情，上官俊只装作不知，十娘也不提及，心底却对这位表哥多了几分亲近之意，甄宜人虽然很可能与甄氏胡氏打着相同的主意，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可知这位表哥是真心对自己亲厚，那日去码头接她来府，包括此后种种异行，大概是与上官澈互别苗头罢了。
看他一脸忧色，十娘就关怀着问了一句，岂料上官俊忧心忡忡的：“绾碧自两日前宴饮后就有些不妥，请太医院的妇科圣手瞧了，说是胎像不稳，也不知是不是那日着了风。”
十娘就无语了一阵，也许男人在这方面真得很迟钝，忙安慰几句送走了他，又细细回忆了一番当日的情景，好在她离席早，举凡绾碧吃喝之物皆和她没什么瓜葛。
……
六少侧院中的堂屋里，绾碧斜倚在便榻上，一个小丫头正坐在榻前的杌子上给她按摩腿脚，丫鬟巧手之下，绾碧一双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睁开时，必定打量几眼对面一架楠木浮雕鼎上供着的物事。
那是她得封敕命的文书，葵花图案，乌木轴，上贴鹅黄封儿。
绾碧看着那悬挂她半生荣辱的卷轴，只觉实乃平生心满意足第一桩快事，连腹中传来的阵阵隐痛也没那么厉害了。
须臾，上官俊从帘子中走了进来，绾碧欲起身见礼，他忙忙扬手止住，小丫头早伶俐退下，他走向前，觑着眼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面色，笑道：“日日看时时看，你也不嫌累得慌，这会子感觉如何？”
绾碧眼波流转，媚态横生：“少爷一个时辰之前刚问过婢妾，此时又问，还不是日日问时时问？”
上官俊看着她春山淡冶而如笑，傻笑两声，在榻前坐了，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凸出来的肚腹。
忽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啊——”绾碧蓦地一声尖叫。
他抬头看时，她脸色煞白，鼻眼拧成一团，裙下，暗红的鲜血正不断从她的身体中奔涌出来，沿着腿脚汩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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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午宴，十娘离去之时曾说过“以后也不敢去上房惹老太太嫌”，但这句话并未兑现，在她说过之后两日的这天傍晚，她再次和众女眷齐聚甄氏正室里，只因碧孺人小产，正值性命垂危。
依据绾碧的贴身丫鬟所言，自那日宴饮回去，碧孺人就一直腹痛不止，才有了今日小产之祸。
是以除去族里的那几位亲戚女眷，甄氏将当日参与午宴之人齐齐召了来，审理此事。
上官俊此时因在自己院中守着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绾碧，并未来此，陈氏坐在甄氏下首，面沉如水，甄宜人立于其后，声声抽泣。
院中异声从帘子中阵阵透了进来，木板重重打落在人身上的噼啪声，女人们或尖利或粗噶的凄厉哭嚎声……
满屋子的寂静，窗外斜阳渐渐西落，院中有初开的榴花照眼，那花本就灼红如火，在泣血样的夕阳下更是浓郁得似要滴落一般，连同地上渐渐蜿蜒的鲜红液体，刺痛人的双眼。
终于，传来一个断断续续的气弱声音：“老太太饶命……我招……我招……”
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拖着一个下半身血肉模糊的女子走了进来，随之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屋内众人纷纷以帕掩鼻。
女子匍匐在地上，面上鬓发和汗水交织，神情灰败死寂，因忍受不住身体剧烈的痛楚而凄声哭嚎：“老太太饶命——”
甄氏怒不可遏，厉声道：“你是何人？如何谋害的小少爷？可有同谋？说！”
女子浑身战栗着，颤声道：“奴婢名叫榴喜，是大厨房管碟碗的执事……两日前的午宴，奴婢将鸡血藤下在了碧孺人吃的菜肴里……并无同谋……”
鸡血藤本无毒，是活血通络的良方，孕妇吃了却形同毒药。
“好你个贱婢毒妇！碧孺人与你素日无仇，你怎会无缘无故下此毒手！定是受人指使！”
甄宜人嘶叫着就要扑上去，陈氏沉声喝止：“不得在老太太面前放肆！”
转头问那女子：“你为何要谋害碧孺人？那鸡血藤又是下在了哪一碗菜肴里？”
“奴婢与碧孺人是幼年旧识，自她当上姨娘，曾几次三番折辱奴婢，近日又母凭子贵得封敕命，奴婢一时气不过，所以……鸡血藤下在**甲鱼之中……”
榴喜战战兢兢哭诉着。
她这番话说完，下首端坐的十娘瞟过去一眼。
甄氏语气冰冷：“既已招认，事情业已清楚，卢家的，将人拖下去吧——”
管事婆子卢妈妈躬身答应，请老太太示下，甄氏目光一凛，迸出一字：“杀！”
又平声道：“念她主动招供，赏她一个痛快，留下全尸。”
榴喜情知自己罪劣深重难以挽回，面白如纸，哆嗦着嘴唇磕头：“谢老太太恩典。”
卢妈妈指挥着婆子们就要将人拖下去，忽的从斜刺里冲出来一人。
“慢着——”陈氏越众上前，扬手拦下。
众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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