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夜总是很短，短得这一夜，只能做很少的事，杀很少的人。短得，就那么一眨眼，便已是黎明时分。

月色渐退，深邃的胡同依然幽暗，尽头，一处小院，透过紧闭的大门，依稀可见，屋内灯火闪烁，是谁，彻夜未眠。

其实，在这世间，彻夜未眠的又岂止今夜，又岂止这处。

几支红烛，随着窗缝漏入的风闪烁不定，烛火下，一人静坐，其态威仪，身虽不动，却震慑房中，数人垂首，立于其侧。如果他就这么坐着，其形貌之正，也许会被认为是一代大侠，他眉头微锁，似有隐忧，他在忧心什么，是数月大旱，民事沸腾，匪类横生吗？

不，突然，他肩膀微动，竟是咳了一声，然后又是一声，接着第三声，第四声，而在他身侧几人，也随着咳嗽声，皱起了眉头，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眉目秀气的男人轻声嘟囔了一句：“二哥怎的还不回来？”

坐着的人转过头看了看这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微微一笑，不要紧，我能挺的住。

“可是，大哥，你的伤……”

坐着的人摆了摆手：“我陈繁，虽然不比杨氏夫妇更强，但是这点伤还取不下我的命。”

“大哥，要不您先躺着休息会，身体要紧，就由我们带您等候二哥吧。”

陈繁看了看窗外，天快亮了，也许老二正在回来的路上，“也好，”陈繁朝这个年轻人点了点头，“陈四，你留下，其他人也回屋歇着去吧。”

坐久了会累，更何况受伤的身体，并且这伤还不算轻，陈繁躺在床上，不觉便有了几分倦意。

他示意陈四帮他盖好被子，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敷一闭眼，便是噩梦，同时也是……

恶战。

“你….是，小冰….”杨在天一只手扶在胸口，也就是刚才，他知道了，他已中了剧毒，然而现在，他又知道他所中的毒是姬冰痕的毒。他还知道，姬冰痕若要毒他，便不只是药毒，还是情毒。

杨在天看着姬冰痕苍白的脸，她的眼里有恨，但也有泪，她似乎不知所措，半天，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是你，我不知道是你……如果，如果我知道……”

“小冰，”杨在天微微一笑，嘴角渗出几丝鲜血，他拉住姬冰痕的手，回头看看了身后搀扶自己的妻子，她也看着他，他看她时，她脸上挂上温柔的笑容，他也对她笑笑，回过头看着姬冰痕，“她是我妻子。”姬冰痕的脸更加苍白了，她猛地抽出手，狠狠的向后甩去。

噗，杨在天身子一个趔趄，吐出一口鲜血，他的妻子立刻紧紧的抱住他，她的眼神关切，带着流不出的眼泪，但却安详，平和，似是已经做好了准备，或者决定。

“小冰，”杨在天的声音变得微弱了，他看着姬冰痕，“她是我的妻子，所以我请你原谅她，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姬冰痕呆呆的站着，不知何时双眼竟流下泪来。

杨在天靠在妻子的怀里，与姬冰痕对面站着，轻轻的低语。

此刻，仿佛世界已经安静，也许这是一次相遇，也许这是一次告别，但无论是相遇还是告别，他们心里明白，这是最后一次。

在他们身边，陈繁带着他的兄弟，冷冷的看着他们，地上躺着各大门派高手的尸体，崆峒、华山、武当、唐门、慕容氏等等，当然他们都是死在杨在天夫妇手上。

他们在观望，观望着姬冰痕的举动，注意着杨在天的言行，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他们也在等待，等待姬冰痕给予杨在天最后一击。但他们没有想到，姬冰痕和杨在天居然尚有旧情。所以他们又在观望。他们认真听着杨在天跟姬冰痕说的每一句话，他们想从中找出一些什么。

杨在天嗜武成痴，江湖行侠，处处留名，夫妇二人同行多年，他不可能没有朋友，不可能没有后人，也许此时他会交代些什么，也许可以追随着些什么线索，除去后患。

嘴角又流出一些鲜血，杨在天用内力压制着毒性：“小冰，你的无解之毒，我总算领教到了。”他又想笑了，但却控制不住的咳了一下。

“只是，我死后，我儿….”

姬冰痕呆滞的眼神突然活过来，他尖叫着，几近疯狂，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住了，这突然的一幕，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刚才还是呆呆痴痴，轻声细语，现在却突然尖叫，疯狂，姬冰痕衣袖翻飞，掌风厉动，突然就击在了杨在天胸口。

噗，杨在天的身子随着一击，向后靠去，重重倒在妻子的臂弯，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衣衫。她看着他喷洒鲜血的容颜，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咬着嘴唇，使劲，使劲，但眼泪还是滴落在他脸上，与他的血混在一起。

姬冰痕一击之后，似乎疯狂未尽，双臂挥舞，淡紫色的袍袖翻飞如蝶，却并没有再次袭向杨在天，她仰天长啸，她痛吗？她恨吗？她后悔吗？

杨在天望了望他的妻子，眼神中几多温和，几多宁静，他握了握她的手，他朝她怀里靠了靠，就像一个想要睡去的孩子靠在母亲的怀里。她也随着把他抱得再紧一点，再紧一点，她抬起头，朝姬冰痕望了望，眼神散乱，但却透着坚定。

陈繁冷哼一声，纵身一跃，长剑向前，飞身刺向杨在天，这一剑，快，如惊鸿留影，这一剑，狠，似是要一剑洞穿两人。

“哈哈哈，”姬冰痕依然冷笑着，挥舞着袍袖，身姿变幻。陈繁这一剑，只是一眨眼，从她身边滑过，只是一瞬。陈繁却分明的感受到，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变得迟钝，迟钝，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迟钝，高手对决，一瞬足以，但杨在天重伤，她的妻子抱着他，时间对他们来说，已不算什么。所以，陈繁没有停手，心思一定，剑继续向前刺去。

但杨在天是高手，他的妻子也是，受伤的高手，仍然是高手，所以，一瞬足以。

当剑尖到达杨在天面前时，突然就有一人挡在那里，白衫飘动，面若静月，身似惊鸿。

她手中有剑，她就是杨在天的妻子。

杨在天此时蹲坐在地上，一手扶着地，一手抓住妻子的脚踝，他闭着眼，静静的，似是在等待什么，等待死亡吗？

她白衫浮动，剑尖突然就搭在了陈繁的剑尖上，陈繁的剑上，顿时凝起一阵白雾，剑身迅速覆上一层白霜。

七月，如火，如火的七月怎会有霜。

但此时有霜，并且陈繁亲眼看到，就在他的剑上，霜是冷的，一股寒意已顺着剑身向他手上，臂上蔓延，他不敢再握剑，于是他撒手。

刺，搭，霜，冷，弃剑，这一切，只不过眨了半个眼睛。

雪拥冰梅———，她怒叱一声，手腕翻动，洁白的衣袖翻飞，一股庞然气流，从剑尖激射而出。

冷，在这七月，如火般的干旱了数月的七月，一地霜华散落，冰雪纷飞，如蝶如梅，冷绝，艳绝，美绝。

陈繁后撤的身形被这寒冷所摄，一时竟有些迟钝了，迟钝之间，便已被这寒冷包围，身披一层薄霜，但他还是撤回了身形，虽然寒冰一样的气劲已经刺透他的肌肤，凝滞在他的血管，经脉里，所幸的是命，还在！

不幸的是，地上又多了三具尸体。

他单膝跪地，举起支地的手，抹去脸上的寒霜，朝前望去，却只有一抹白影，一闪即逝在断崖处，他看了看四周，一点紫色，已径自朝回去的路上走去。

他望着那点紫色，恨恨的咬了咬牙，却觉得胸口真气一紧，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倒在地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