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孟沅醒得极早，天仅是蒙蒙亮，透过窗帘看到的天空，只有一些很淡的霞光，隐隐绰绰挂在窗棂边。昨夜睡眠本浅，似乎厨房跟客厅里都有响动，孟沅知道这么大的厂房里，到得晚间便常有啮齿类小动物光顾，有的在墙角旮旯里居家做窝，也有可能只是跳进来游荡一圈，在这一带的厂里都不出奇，尹师傅老婆上回就跟她说，台庆厂围墙边上就有那么一家子，吃得皮滑体肥，半夜还出来磨牙咬桌脚，总有一天去买点鼠药来把它们药死了事儿。

她轻手轻脚去卫生间，把一夜的倦意痕迹清洗干净。李总才没有心思给她准备一把新牙刷，孟沅昨晚就已经在厨房里预先翻过，知道盐罐子还是有的；所以早上经过厨房时，就倒了点细盐在手心，权充牙粉；她又把头发梳好，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这才又回客房叠被铺床。她对仪容再不讲究，却也不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丑态。

不以美色侍人，也不会以陋容示人，清洁亦是尊重的一种，可以素面，不会邋遢。

去厨房倒了半杯温开水喝下，她又去检视自己昨晚找出来的那堆书，眼睛就瞄到那本德鲁克的《卓有成效的管理者》，这本书是港版，全繁体字，孟沅昨晚曾把它从书柜里拿出来想翻看，结果被李总制止了：“我说过，管理类的你不要动。上次那本已经是破格了。”

“为什么不让我看？”她不解。

“因为你不是管理者。”李总毫不客气地把那本书从她手里抽出来，放回到书柜里，“如果你看了一肚子管理学，结果不仅无用武之地，而且还要面对那些破绽百出的低端管理却无力改变，你会很痛苦。”李总强调道：“我是为你好，以后你就明白了。”

吓？孟沅暗想，这理由有够牵强。大概他就是担心，自己学会了最新的系统化管理，有可能会让台庆厂从整体管理上赶超他的全有厂，这样他多没面子呀！

虽说大学里学的是管理，《管理学基础教程》、《宏观经济学》、《企业战略管理》、《人力资源开发》等等专业教程也学了一堆，但她进入社会以来，发觉那些课程都是些纸上谈兵的玩意儿，案例老旧，跟现实差距甚大，基本上没什么实战指导意义。

孟沅这个人，原本就属于胸无大志型的，从没想过要当老板，所以毕业之后，那些管理类的书籍，她不仅不刻意去看，甚至还会避而不及，这下若不是整个厂交到她手里，她被迫赶鸭子上架，也不会有那份心再去学习这类知识。

不借就不借，等回了深圳，跑趟书店自己买还不行吗？孟沅决定不再眼馋书架上的那些管理专著，反正那些书大半是港版或台版，繁体字看起来也费脑。

这十几本书，她合臂抱起掂了掂，很沉，估计抱回宿舍得费一番体力。

正当她把那些书，依着书本尺寸，从大到小逐层撂起，方便自己抱走时，李总已经打开了他卧室的门走了出来，他明显洗漱一新，应该是房间里自带卫生间。

“起来啦？”李总边问边去把大门的反锁钮拔开。

“早。”孟沅脸露轻笑，梨涡展现：“就是想着该跟你打个招呼再走。”

“不急，等一下阿姨会把煮好的早饭送上来，将就吃了再走。”李总说，“我早上习惯喝粥。”

“我回去吃，再说我还要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今天厂里第一次出货，我要早点去。”孟沅继续整理那堆书。

李总让她省些力气，把书留在桌子上；他答应说，晚上下班后，会叫人把书送到她宿舍去。“知道你会爱惜，我不催你还，你也不必着急看完。猪八戒言出必行，以后你可以再来借其它的。”

孟沅觉得李总的形象一下子就光辉高大了起来。

***

回到宿舍，阿文跟阿红果然还在继续高卧中，孟沅觉得这样甚好，至少不必面对他们好奇的眼光与看似关心的盘问。她不太在乎他们会怎么猜测自己这一夜不归，究竟跟李总之间有没有发生些“逸事”，别人的想法说法，只要不是当面挑衅，她一般都不关注。

她的这副德性，小眉说她“拽”，Mars赞她“Cool”，小丁形容她“冷”，严以宽则怪她“烈”。

而孟沅自己，归结为四个字：孤僻乖张。

洗头洗澡，把自己弄得干净清爽，眼见着时间还够，就把衣服也搽了晾上，这才把昨晚剩下的饭煮了个汤泡饭，走之前，她去敲了阿文的门，提醒他该起床了。

三十六台产品，其实在昨天中午她离开前，就已经全部完工，若不是今天等贴牌送过来，他们昨天都可以提前装箱打包，不过赶在林总规定的十九号以前出关肯定没问题，孟沅已经跟厂长联络好，厂长会叫从乡上叫一辆货车过来，明天一早就可以去大鹏海关报关核销。

厂里的贴牌，照道理讲应该是跟来料一起到货，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原料包装里竟然没有，孟沅觉得这种失误比较可笑，亲自到仓库里清查，发觉果然是发漏了，于是赶忙跟林总传真说明此事，林总听闻后，就委托了一家相熟的株式会社从日本带了一批商标铭牌过来，昨天孟沅已经安排了王国全回了趟深圳市区，到那家株式会社的办事处，去把这批铭牌取回来。

不过通过这桩事情，又牵出了另一桩事情，就是孟沅发觉，台庆厂的库房管理，那叫一个糟糕。

一台衣车，装配所用的零件要几百件，而且很多都是极精密的小零件，专用名称也大同小异，至少如果让孟沅来分辨的话，她根本分不出A10拉筒、包边筒跟滚边筒有什么差别；而那个仓库管理员阿艳，则完全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货色。

库存报表倒是有，但阿艳的登记方式很奇葩，奇葩之处就在于，她根本没有采用任何可以方便他自己查找与报表对应零件的方式，也没有任何编号或编码，而是照着来料单子，一字不漏地照抄了一遍了事，每件零件一页报表，登记进出货数量，这个她按规定做到了，可是领用这些零件，才是真正让人头痛的事。

听说当初配零件就配了一天，孟沅觉得难以置信，才三十几台就要配一天，那以后一批的量至少是两百台，一个月得出两批，这样算起来，生产线跟库房，干脆就得一起抹了脖子。

亲见到庞长元来领零件，孟沅就体会到这个“乱”字。

生产线上，就算所有零件配齐，也会再来库房申领，原因有二，一是原本库房配的零件量就不足，毕竟一台机器几百个零件，偶尔拿少个几件也有可能；二则是生产线上工作时，零件有可能出现非标，装不上或者拧不紧，小东西不值钱，没有报废程序，一般就是直接扔掉；有的工人手滑，小零件一掉在地上，找起来费劲，他们就会顺手从旁边工友的盒子里拿，这样一批产品组装下来，总会差上一些零件，需要额外再补，这个是生产线上的合理损耗。

当时庞长元的单子上，大概开了十六七种零件，每样补的量多则五个，少则一个，孟沅认为很简单的事情，结果阿艳花了两个钟头都没找齐。她的方法是这样的，先去翻库存报表，几百张报表从头翻到尾，找到那个零件名称，把领用数量销掉，然后当孟沅以为她会按着报表上标注的坐标号，轻松把零件从仓库货架上提取出来时，阿艳做的事情，居然是蹲下来或跳起来，顺着货架一样一样地找下去，几百件零件，大的是分批包装，占据货架下方位置，小的则完全是一种全部都套在一个袋子里，袋子上贴着零件名称的小标签，这袋子就被随机扔在货架上，毫无规律性，时不时还会找错，孟沅看阿艳找得都快出满头大汗了。

“等货物出了，我来跟你一起盘库，我教你怎么整理库房，理顺了，以后就简单了。”孟沅原本只想把仓库管理的方法教给阿艳，让她照着做就行，没想到阿艳笨得离谱，怎么说都说不明白。算了，只有自己亲自动手做一遍示范给她看。

贴商标跟包装这些事情，有庞长元守着就行，因而阿文一个上午都没出现，他过来的时候已近中午，给孟沅带来了阿红做好的午饭。孟沅打开饭盒吃饭期间，阿文跟她商量，下午他们一起去横岗镇上，三楼上的办公室跟宿舍已经分隔好，水电也都通了，那就需要尽快把几个房间都布置出来，“总经理昨晚打电话给我，说过年前要搬进去，他查了黄历，说大年三十前一定要入住，这样来年才大吉大利。”

台湾人看来普遍更加迷信，尤其是生意人，都很信风水之说。

怪道李总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看来他这个“神算子”，除了孟沅不买账之外，在其他人那里，还是很有市场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