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当跳板刚一搭上码头，旅客们便像潮水一般向跳板涌过去，吆喝声、笑骂声、呼儿唤女声、招朋叫友声混成一片。

船上的人群和船下接客的人群之间，便立刻出现了无数道目光的“桥”，各种玫瑰色的、和其他颜色的感情便先于身体抢先从这些“桥”上相互流动。

木板虽窄：使旅客们不得不耐着性子排成单行通过，但它却是连接与世隔绝的船上世界和人世间的宝贵通道，因此人人都对这块木板产生亲切感情。

老企业主颇具中国人传统的谦让美德，他谦恭地退让在一边，等着别人先下船。

那个晕船青年也被好心人搀着走在人流中，他晕船晕得够厉害的，脸煞白煞白，毫无精神，身体软软的，走路有气无力。

大家此时才看清了晕船青年的模样：二十多岁，又瘦又高，长得白白净净

老企业主开始沿木板朝下走了，王科长目送着他想：再过几秒钟他就上岸了，他已走出危险的航程。

突然！时迟那时快，晕船青年猛地扑过去抱住老企业主，身子一歪，两人一齐从木板上翻入了江中。

一切发生得那样猝不及防！

立刻像有一枚炸弹投进了人群，炸乱了正常的下船秩序，人们个个像没头苍蝇般尖叫着乱跑，划出一片纷乱的、无头绪的跑动轨迹。

王科长大吃一惊，这才明白大错铸成。

他千料想万揣测，也没有把心思转到这个晕船青年身上。

他感到自己忽地坠下了悬崖……不知死了多少脑细胞。

一切来不及细想，张刘飞身越过栏杆跳入了江里。两人一入水立刻展开自由式泳姿快速前游

迟了，江面上已经泛起了一片殷红原来，凶手跳入江中以后，立刻不失时机地用匕首刺中了老企业主胸部心脏位置，老企业主转身要逃避，第二下又刺中他后脑勺

几分钟后，凶手被抓回到船上，老企业主的尸体也被捞了上来，水淋淋地平放在甲板上。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很惨，尸体胸口靠心脏的位置上，匕首估计插进去足有三分之二，明凶手这一刺真是竭尽全力。

失去生命的**是极端可怕的：老企业主硬邦邦地仰面躺着，湿头发蓬乱地沾在额角上，全身的高级衣裳已经湿透，紧紧地贴在**上，并不断朝下淌着水；那张苍老多纹的脸被冷水浸得变了色，临死前的痛苦来不及褪去，仍凝固在肌肉僵硬的双颊上；眼球像金鱼一样凸出来满含愤恨和怨艾，仿佛要对苍天呐喊：为什么要杀死我？

没有什么能比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转瞬变成一具僵尸更能令人心潮起伏了。

“果然有惨案。”有人不胜唏嘘。

“是你乌鸦嘴咒的。”

唏嘘！慨叹声到处响起。

多少围观者都从眼前这具尸体上悟到了人生的真谛：人是很脆弱的，命运变化莫测，哪怕纵有百万家财，一旦失去生命，则全部化为乌有，金钱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啊！想当年希腊女船王拥有数十亿财富时何等显赫？但她一旦于三十七岁时撒手而逝，岂不是不比一个健康的叫花子更幸福？这个老头儿刚才还拥着年轻老婆得意洋洋，他又哪能想到现在会狼狈地躺在这里，任人围观？

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和知识面，生发着种种联想。

王科长身体在发抖，心在淌血……他凝视着尸体那圆睁双目的质问神态，感到那分明是在质问他王科长：你为什么没有能保护我？你还号称中国福尔摩斯呢！你们三个人，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天，到头来让人家这么轻易地下了手？你为什么不把凶手要杀我的事提前讲给我？使我能有个防范？

仿佛被谁狠很地打了几巴掌，王科长脸上又烧又麻，他从来没有尝到过如此苦酒的滋味，从来也没有跌进如此深的痛苦海洋里，从来也没有吃过如此多的后悔药！

王科长抚住额头，感到失职，感到泄气、丢人、窝囊，感到一种战败的耻辱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合拢了老企业主的眼睛。此时，在他的眼角处，慢慢地溢出了一颗晶莹的泪滴。

刘张也默默呆立着，眼里也变化着懊悔、痛苦、同情的目光系列。

王科长扭过脸来，怀着异样的复杂情绪看那凶手：

凶手竟是那样年轻，一张娃娃脸，两道弯弯眉，嫩茸茸的胡须，少阅历的眼神，分明稚气犹存。他身上的白衬衫被水浸得精湿，一绺湿发粘附在前额上，水珠从发梢处不断滴落，宛然像一只落汤鸡。

在凶手把老企业主掀下水里时，王科长已经悟到了：凶手决非为了老企业主的钱，而必然是仇杀，因为，凶手如此在光天化日之下下手，明早已把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

现在他细看凶手表情，果然：牙关紧咬，露着冷笑，一副一切置之度外、义无返顾、死而无憾的平静表情。

凶手的胳膊被张刘一左一右拧在身后，从张刘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已把满腔愤怒表达在十个手指头上。

王科长复生慨叹：这又是一个生命的毁灭。

悔恨又被勾起：此人不是晕船晕得很厉害吗？不是身体虚得要人掺着走吗？自己千思万虑怎么就忽略了他呢？

“你为什么杀他？”王科长质问。

凶手嘴唇纹丝不动，反而将胸脯挺得更高。

“快！”张发作了，晃了晃拳头。

凶手看了一眼尸体，目光里含满仇恨，怒色重又覆盖了每一块脸表面。接着，他脸上又换成如愿以偿的欣慰。

“快！”张揪住他的头发朝后一拽。

“他诱骗了我的未婚妻，又把她抛弃她自杀了！她自杀了啊！”凶手几乎是狂喊出来。

不用细问了，这肯定又是一个悲惨的、金钱玩弄爱情的熟而又熟的真实故事

张和刘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俩受到强烈震撼，久久沉思不已。

他俩甚至觉得凶手此举非常悲壮、高尚，为了爱情，为了复仇，宁肯牺牲自己的宝贵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一曲爱情的礼赞，胜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值得大书特书，一定要在网上呼吁给他减刑。

张觉得这比中国传媒大学那男的还伟大，他感动得要掉泪。

伟大者却同时是法盲。事物竟如此不完美，令人叹息。

王科长因自己的揣测被证实而轻舒一口气，他望着这张娃娃脸，感到痛心，稚嫩肤浅的阅历导致错误的决断和行动，毁灭了一个多么有朝气的生命！

原来，此凶手在刚上船时的确是晕船了，晕得非常厉害，大口大口地吐酸水，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所以才贻误了下手的时间。

周围响起一片慨叹声。

由于感情上的奇怪作用，人们复又看那尸体，啊！何等丑恶，丑恶得像一堆垃圾，那张僵死的脸是多么无耻，无耻得让人生出难以扼止的、想狠狠地扇上两巴掌的强烈**。

“你傻哟！”张无尽惋惜。

“也许，可以酌情轻判？”刘问王科长。

凶手的脸皮肤很白，但慢慢却变成苍白，又……竟变成了死人的脸色；嘴唇挣扎着，现出严重窒息模样，接着头一垂，竟死倒在地。尽管已死，但嘴角那丝如愿以偿的微笑还在。

大混乱。

大家手忙脚乱地做人工呼吸抢救无济于事，凶手已无气息。

又一阵大震惊！大骚动！大惋惜！大喧哗！

张急了，奋力掐他人中，击他脸颊，然而仍然徒劳无功。

“是慢性毒药。”王科长毫无表情地，“他早已为自己准备了后事。”

但他心却淌出又一股殷红的血。

二八

“我可以把尸体领走吗？”

一声极悦耳的莺声在王科长耳畔响起，王科长猛醒过来，一看，原来是那位美女。

王科长沉思片刻，了头。

人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这位或是情妇、或是妻子的美女：她笔直地站着，仍然是那身华丽的衣着和高贵的体态仪表，她把视线从两颗晶莹的眸子里斜斜地放射出来，轻飘飘地落在老企业主的尸体上。

她的表情平静、漠然，看不出一丝痛苦和悲伤，仿佛地上躺的不是她的丈夫或情夫，而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甚至飞快地把视线移开，仿佛怕被尸体玷污了那双美丽的眼睛。这大大伤害了每个围观者的感情，因为从传统的伦理道德角度出发，大家觉得理应看到一幅扑在尸体上号啕痛哭的场面

她仍是那么美丽，那张脸仍如桃花一样鲜艳，身材仍如细柳那般婀娜，两臂仍如莲藕那般雪白，头发仍如瀑布一般倾泻，眼眸子仍如秋水一般楚楚动人。

但大家此刻却觉得她极丑陋，因为，美丽的外表包藏着的是一颗冷酷的、被铜臭熏黑的心。

早先动邪念者们个个倒抽一口凉气，烟消了仰慕感，悟出了人生之真谛。

美女雇了两个民工，吩咐他们把老企业主的尸体抬下船去神情就像吩咐他们去搬一件普通的行李。

尸体被放到一个担架上抬着走了，美女跟在后边，还用手绢捂着鼻子。

“打！”不知谁脱口而出。

“打龟孙！”

“打白骨精！”有几个人附和着。

但接下去则又是沉默，沉默！因为人们又忽然想到：这个老头子是个恶人，不应该替他鸣不平，他死后遭到美女的漠视也是报应。

王科长默默地望着担架朝前移动，紧抿着嘴唇。人，总是这样：在一件事失败之后，总是爱固执地一遍遍在心里假设着王科长正是这样，他在下意识地复查着这三天来的每一段记录录像：

假如最初向老企业主讲明真情太自信了。假如最后没有松劲

然而，时间不会倒流，失去的机会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冥冥中一个声音对他：“这是人脑无法预料之意外，而且凶手早在客房里就服了毒。世界上没人能预测到这些，你没责任，确实不必内疚。”

但王科长仍固执地反驳：“我有责任，我有责任。”

他又想到：待尸体抬下船后，首先要通知当地派出所……

王科长从滞重的反思中摆脱出来，看到美女跟在担架后边，慢慢地挪动着莲步，她那双目光在前边下船的人群中游荡着、扫描着忽然迅速闪视了某个方位一眼。

腾地，王科长猛然悟彻到了什么。

作者题外话：《中国福尔摩斯探案集》在新浪独家连载中，其他网站皆为转载，欢迎大家到新浪读书网支持钢笔――快乐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