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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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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颜芹买了几样卤菜,一些烟酒,装满两个食品袋,走到餐馆门前,见季双杨也拎着几盒菜出来,说,“谁让你带菜的,我买了呀。”

季双杨瞅着许颜芹拎着菜:“你只说买东西,没说买菜。我也没加菜,是没舍得吃,打了包留给爸。”

许颜芹见他走路有些趔趄,说,“见了酒什么都忘了,说好的要去看爸,你这个样怎么骑车?不如我随便打个摩托车去算了。”

“什么?你坐在别人男人后面,去二十里外的山里?只怕到了没人的地方,酒是人家的,烟是人家的,就怕连人也是人家的了。”

“那,这么说,你当初跑摩托车的时候,也对女乘客起过歹心?”

“嘿嘿,没有,只是遇到漂亮的女乘客偶尔踩几脚刹车,后背占些便宜而已。”

“流氓!不坐你的车,我今天非得找一个摩的老头,把你占去的东西连本加利地还了出去。”

季双杨跨上摩托:“好,你们前面走,我跟在后面,看他可敢踩刹车。”

两人骑着摩托出城,天色已晚,夕阳收起最后一抹晚霞。许颜芹把身子贴在季双杨后背,脸颊贴着他的后心,思绪不断朝着岁月深处延伸,探寻一些夫妻之间的温存。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季双杨的情景,那是上高中时,一个星期天,她要和几位同学去青云寺玩,去肉联厂给爸爸送钥匙。进了屠宰车间,门前横七竖八躺着一片拥挤着,哼叫的待宰猪。她想过去,猪却拱来拱去,让她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她喊了几声,声音被一片猪叫声淹没。这时,过来一个小伙子,手里拎一把杀猪刀,问,“你找谁?”

许颜芹把脸转过去,小伙子踢着挡在前面的猪,猪岿然不动,他气了,用刀猛刺猪的臀部,猪嚎叫着从前面的猪身上窜了过去。小伙子连捅数刀,面前杀开一条血路,回过头来,殷勤地笑着:“过吧。”

许颜芹想着,似乎终于找到困惑多年的答案,他那么追求,我若是不答应,只怕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后来,在郭连成的劝说下,她下决心了断被“一条血路”左右的恋情,他说,“我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娶你!”

她进了柠檬酸厂,没多久,被销售科的宋成看上。在她过生日的那一天,宋成悄然来到仓库,丢下一个精美的包装盒。她问,“是什么?”宋成出了门才说,“一个祝福,祝你生日快乐!”

她打开,是一条金项链,看着,潸然泪下,没来及感动,脑子里出现季双杨手起刀落,杀开一条血路的场面。过了几天,她把浸透泪水的金项链送还。

再往下想,三年前的一天中午,爸爸钓鱼回来,饥饿难当,摸过酒瓶,一看只剩了瓶底,一声吼叫,把酒瓶摔碎,喊着:“没本事挣钱,怎么有脸喝酒?”

季双杨从卧室出来,翁婿两人一番争吵,话越说越难听,最后竟然动起手。许颜芹的爸爸被推到在地,妈妈拼命把女婿推出去。爸爸要追,许颜芹跪着抱住爸爸的腿哀求。

爸爸还是出去了,一去几天未归,好在每天给妈妈打电话,安慰说,自己想找一点事做。过了几天,爸爸回家,说,“承包了一片水域,养鱼。”

天色暗了下来,许颜芹正在想着,忽然身子一歪,摔倒在地。季双杨从路边爬起,跳过来问,“酒瓶可摔碎?”

“没事,幸亏抱在怀里。”许颜芹甩开他的手。

季双杨扶起摩托,跨上:“你说这老爷子,跑到这么一个鬼地方养鱼,难怪妈说,谁让他杀了一辈子猪,这是老天要惩罚他。”

许颜芹心里回道,你不也是杀猪的,这话是说你的!

两人继续前行。

这时,车灯一闪,前方出现石桥影影绰绰的轮廓,许颜芹顿时紧张,做出跳车的准备。车灯如魔鬼的眼睛,随着车头的晃动在黑夜里摇曳。当摩托车冲上桥头,她莫名地想起安南山被众人推下山谷的情景,双腿顿时发软,想跳下来已没有力气。然而,摩托车在桥上左右摇晃,险些冲下没有栏杆的桥面。过了桥,季双杨惊嘘,“见鬼了,我每次过这个桥心里就打怵,刚才差点栽下去,还好,有惊无险。”

许颜芹懊悔地咬着下嘴唇,心里骂着自己,蠢猪!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有惊无险,我却在劫难逃。怎么办呐,怎么办?购房单据上写着季双杨的名字,他不同意,我是退不了的。

摩托车顺着河岸逐渐快了起来,十几分钟,停在了一片宽阔的水塘边。一条黑狗狂吠着扑了上来,许颜芹喊,“黑子,叫什么?”

黑子立时狂欢起来,扑前扑后讨欢喜。许勇打着手电照亮,远远地说,“这么晚了还来。”

“我妈都生气了。爸,你看给你带了什么?”许颜芹说。

进入一间竹子搭建的简易楼房,季双杨从许颜芹手中接过食品袋:“爸,烟酒是颜芹买的,吃的是我买的。呀,这么好的酒,我还从来没尝过的。”

许勇把油灯头调大,接过酒瓶看着,绷着脸:“胡闹,这酒怎么喝?”

许颜芹动手把卤菜取出来,摆在一个小方桌上:“谁让你喝了,留着看呗。”

季双杨咧着嘴,嘻嘻地笑着:“颜芹,打开一瓶,尝尝可行?”

许颜芹把凳子放好,扶爸爸坐下:“爸的,你问我?”

季双杨凑近了,嘿嘿地笑:“咱家,谁不听你的,是吧,爸。”

“拿来了,不喝干什么。”许勇咂嘴。

季双杨开了酒瓶,鼻子贴近瓶口猛吸一口,闷了一会,伸着脖子缓缓吐出去,赞不绝口。许勇拿过两个碗,手在桌面点着:“倒吧,这酒味道真醇。”

许颜芹挑了一块肉少的骨头丢给趴在门外,爪子不停抓挠的黑子,亲昵地:“出去吃,别呆在这里乱抓。”

翁婿俩同时端起酒碗,彼此示意一下,慢慢品尝。

许勇喝下两口,脸上露出笑意:“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喝上这么好的酒。回家不要对你妈说,她听了,胸口疼的病准犯。”

季双杨再喝一口,打着嗝,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出。许勇不由地问:“你喝过酒来的?”

“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的时候颜芹弄了一瓶赣江大曲让我喝。我说怎么回事,原来怕我喝爸的好酒啊。”

“哦,那你还开车?”许勇说。

“没事,这个路上连只蚂蚱都没有,倒了再起来。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瓶酒不倒。”

许颜芹听他说的声音,知道他喝多了,催促着:“把碗里的酒喝了,我们回去,别让妈在家里担心。”

季双杨一口把碗里的酒喝了,嘿嘿地笑着,摸过酒瓶:“一个轮子也跑不动,你说是吧,夫人。”

许颜芹站起,斥责:“烦人了,快喝了走。”

季双杨端着酒碗站起,一昂脸,把小半碗酒喝下,抹了一会嘴唇才开口:“爸,你老人家好生享受吧,你闺女疼你,不让我喝你的酒。我……说句话,你听着,等我的门面开张,一个星期给你送一瓶这样的好酒。我还要买一辆轿车,来回开着,没事的时候把我妈送来伺候你……”

许颜芹喊着:“别喘了,快走啊!”

两人上了摩托,许颜芹贴近季双杨耳边,小声说:“别在爸面前出洋相,不然,恨死你。”

“我知道。”

还好,季双杨稳稳地开着摩托离开。走了不远,车头一歪,两人倒在地上。

许颜芹埋怨:“真笨死了,开了这么多年的车竟然不懂,越慢越不稳当。你这么慢,没我走得快呢,算了,你自己骑着,我走路。”

季双杨扶起车:“我还不知道,摩托越快越安全,不是怕你担心吗,才开慢的。”

“只要和你在一起,从来不担心,就喜欢你骑摩托的样子,好像跨在骏马上,风在耳边飕飕吹,冲锋陷阵,可威风了!”

季双杨哈哈笑着:“既然夫人这么说了,那我就带着你冲锋陷阵。男人嘛,最想做女人喜欢的事。坐好了,搂着我的腰。”

许颜芹跨上车,搂住季双杨的腰,心里坚硬地想,把命运交给上帝!他若安然到家,活该我命中注定牢狱之灾,他若有事,那也是天意,与我无关。

季双杨把车开得飞快,冷风撩起许颜芹的头发,寒气渗透骨髓,她把头偏向一侧,全神贯注地瞭望前方,石桥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转弯,季双杨车速不减,没有一丝转弯的迹象。许颜芹心里冒出一句,这是天意啊!

当摩托冲向桥头,季双杨猛然喊一声:“呀!没看见啊!”

一个巨大的力量仿佛把许颜芹托起,她双脚一蹬,离开了摩托车,重重摔在路边,滚动中依稀听见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等身子靠在路边一棵树根上,听见桥的另一边发出打水的声音,间断传出季双杨呼救:“颜芹,救……”

许颜芹慢慢倒下,躺在路上一动不动,寒风从她脸上掠过,惊吓从心里向周身散发,身体不禁瑟瑟发抖。她看着寥廓的夜空,心里漠然地说,我没有害他,是他自己短命!是他不顾妻子的死活;是他嗜酒如命;是他丧尽天良!他死了,与我何干!

水面没了响声,夜仿佛也死去,只有北风替她申辩,许颜芹,你没罪!

过了一会,她慢慢站起,背对桥头掏出手机,刚要拨打,忽然担心救护车来了,把这个该死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想了一下,把手机摔在路上,朝着爸爸的竹房走了几步,脚绊着一块石头。她蹲下来,双手搬起石头,毫不犹豫地往自己额头碰了一下,让她意外的是,竟然没感觉疼,刚 想捡起石头再砸,眼角有了液体,她用手摸着额头,这才感觉到疼痛。

三公里的路,她走了近一个小时,见了爸爸,一头栽倒,哭着:“爸,出事啦!”

爸爸上前搂起她:“孩子!怎么啦?双杨哪?”

“他,掉到桥下了,我被摔昏,醒来就看不见了。爸啊,快去救他啊!”

许勇把女儿抱在床上,顾不得说话,拿着手电冲了出去。

许颜芹在床上躺了几分钟,心里陡然一惊,不好!万一爸爸下水施救可怎么得了。爸虽说会游泳,可这么冷的天,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

她跳下床来,拼了命地追了过去。

半道上,她追到爸爸。许勇累得喘不过气:“你怎么来了啊!快回去,你头上有伤。”

“爸,双杨死活不知,我怎么能躺下啊!”

父女俩跑一会,走一会,等到了桥头已累得不能站立。许勇蹲在地上,用手电四处照着,水面折射出波光,什么也看不清,他拍着地,哭喊:“双杨啊!在哪?”

许颜芹先缓过气来,接过手电筒,走到桥中间,灯光射下,水面浮着一个背影。她尖叫一声:“爸——快来啊,他在这!”

许勇跌跌撞撞过来,扑地一坐,嚎啕大哭:“没救了啊!这可怎么得了!”接着,一跃而起。

许颜芹上前拦住:“爸,你要干什么?”

“救他!救他,兴许还有救啊!”

“怎么救啊!这么冷的天,你下去还能上来吗?”

“上来上不来都得救!”

“好!我下!”许颜芹喊叫。

“胡闹,这里水深的很,你又不会水,下去一块死啊?”

“爸,你不能下!你若下,那我就跳下去,大家一块死算了!”

许勇抓住女儿:“孩子,听我说,我知道双杨没救了,可若不救上,我们怎么对他父母交代?你懂不懂啊!”

许颜芹听着,楞了一下,说,“既然这样,你回去拿一个竹竿,我们把他弄上岸,然后回城里叫人。”

“也好,也好,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一块回去。”

父女俩用了两个小时才把季双杨的遗体抬上桥头。

许勇说:“你马上回城,先叫救护车,然后再通知双杨父母。你记住,不要说他死了,只说落水被救上来了,什么情况还不知道。”

许颜芹沉思良久,说,“爸,双杨是我的丈夫,他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我怎么能骗他们。你也不能说假话!”

许颜芹一路小跑往城里赶,凌晨一点,她拍响了一家路边的住家,说家人出事,借电话一用。

打完电话,许颜芹站路边等车,当一辆车从城里方向驶过来,她倒在路边。

救护车停在她身边,医生上前询问,她装着昏厥的样子,任凭医生怎么喊,都不回应。房主出来,说,“刚才就是她打的电话,说话的时候看着就不行了,你们先救她吧。”

许颜芹被送进医院,送进手术室,医生一阵忙碌,说,可能是惊吓过度,没有大碍。

接着,她被推进病房。

医生离开,许颜芹紧闭眼睛,想着季双杨的父母见到儿子后的情景,终于忍不住哭泣。护士过来,问她哪里痛。她摇头,有气无力地:“我丈夫来了没有?”

“还没有。路挺难走的。”

“护士,求你一件事,手机借我用一下好吗?”

许颜芹接过手机,拨通周如生的电话,周如生听了:“呀!呀……怎么会这样啊!你别急,我马上去医院。”

不一会,门外传来季双杨妈妈的询问声:“我媳妇在哪啊?刚送来的。”

许颜芹听着,心里一颤,对自己说,不怕,该来的总要面对。

季双杨兄妹三个,一个弟弟,一个姐姐。他因结婚后住在许颜芹家,结婚时,父母只给了两万元,而弟弟结婚,却给了一套房子,这让季双杨很恼火。下岗后,为了做生意,与父母大闹一场,索要了五万元,惹得父母撂下绝情的话,“拿了这笔钱,我们从此一刀两段。”

许颜芹见公婆和姐姐进来,一下滚落下床,跪着哭喊:“妈——我可怎么活啊!双杨被救上来的时候怎么也喊不醒了!”

婆婆一下瘫坐在地上,搂着许颜芹,连续说着:“没事的,没事的……”

“究竟怎么回事?”季双杨姐姐过来。

许颜芹哭着说:“我妈让我去给爸送些吃的,不想让双杨去的,我说要找一个摩的,他不让,还骂我。到了爸爸那里,他非得要喝爸爸的酒。我说,这是给爸的,你还要开车,不能喝。我要走,他就生气了,路上开得飞快。我越让他慢,他越是快,到了桥头也不减速,结果……我被甩了出去,就不知道了。醒来后,四处看不见他,只好回去喊爸爸。”

许颜芹哭得说不下去,断断续续地说:“我爸拿了手电才发现他落水了,我和爸下去救上来,怎么喊也不醒。妈,双杨可得有事啊?”

季双杨的父亲一掌拍在墙上,喷出一声哭泣:“我就说他早晚得死在喝酒上!”

这时,周如生进来:“哎呀!你也伤了啊!季双杨怎么样了?”

许颜芹哭道:“周总,我想坐你的车去看一下,他要是没救了,我也不活了!”

季双杨的姐姐说:“你这个样,怎么去?去了有什么用。等吧,你们也是,黑灯瞎火的还要去。”

周如生说:“这怪不得,公司那么多事,颜芹也是刚从南昌回来,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季双杨妈妈说:“这事怪不得颜芹,我的儿子我知道,就是没给酒喝才赌气的。好在把你甩了下来,不然,我的外孙怎么活啊!”

许颜芹起身,伸手拔去了输液针头,对周如生说:“我们走,那条路不好找,我担心救护车找不到。”

正如许颜芹预料的,救护车走错了路,当周如生的车赶到桥头,却不见了人影,只有地上一边冰迹。

季双杨的姐姐说:“老天啊,莫不是醒来了,爷俩一块回去了。”

许颜芹心里骇然,却惊喜地喊着:“是啊!老天爷呀,这是可怜我许颜芹啊!”

几人上了车,转眼之间来到竹房前,车灯对着门,许勇缓慢地走出来。许颜芹看出,爸爸换了一身衣服。她跳下车,大声喊着:“爸,双杨醒啦?”

她见爸爸头一低,恐慌的心骤然沉下。

许颜芹走后,许勇背着女婿,一点一点地移动,最终把女婿背进竹房,给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让他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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