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花窗坠地的那一瞬间，恐慌和尖叫一同迸发。

当听到这声巨响时，会计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眼，肩膀因应激反应而收缩着。

但就在他回身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人潮已经向他涌来，无数双手向他推搡。所有人都在疯狂向前挤，那是大门的方向，在那半敞着的缝隙中，一束微弱的天光投射下来。

别挤了！会计听见自己尖声惊叫，但那声音很快就被挤压而来的力量所吞没，被无数声哭嚎与叫喊吞没。被挤在胳膊与胳膊之间，仅仅靠双手下意识地拽住他人的衣物以不至于倒地。身体不断地倾斜，五脏六腑都被巨力所挤压。视野被晃动的皮肤与肢体所填满，别人在前进，而他在尽力后退。

他快被压碎了，他快要不能呼吸了。会计下意识地仰起头，想要捕捉哪怕一丝未被掠夺的空气。他的视线所及就是悬吊于头顶的那扇花窗，但就在那绚丽的玻璃后，一道人影正在摇晃。

还未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他就已尖叫出声。

就在此时，大门发出沉重的碰撞声，马嘶鸣的啸声刺穿了一切杂音。就在玻璃再次因不堪重负而碎裂时，一匹黑马从这锋利而致命的帷幕中跃出，如摩西分海一样阻隔了不断向前涌出的人群。

就好像未经润滑的机械被小小一粒石子所卡，在那一瞬间，本应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量撤去了。会计下意识地向后仰倒，但人群也停滞不前，身后的力量将他拖起，挣扎出交叠着的胳膊与脚腕，他下意识地往黑马跃往的方向看去。

似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选择了同样的举动，即使脚下正踩着了无生机的躯体。

在因工人们纷纷退却所形成的空地中，那匹嘶叫着的矫健黑马前蹄高高腾空，不断踢蹬。人们因惊骇而后退，唯恐被蹄子踢伤。骑手无力克制马匹狂乱的举动，被重重地甩在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

捂着还在疼痛的肋骨，即使双脚已近乎毫无知觉。会计跌跌撞撞地挤开人群，他知道那是谁。他认得那匹马，认得那背影，认得那本应被梳理齐整的鬈发。

也许也有人选择了同样的举动，也许也有人像他一样，毕竟人群已不再像被网困住的沙丁鱼群那样拥挤了。

褪去扎满了碎片的沉重斗篷，希腊人扶着马匹缓慢地站起，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的双手被划得鲜血直流，一丝血线从额角流下。

“有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狄奥的喉音破碎粗哑：“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擅离岗位，为什么所有人都堵在门口？”

一时之间，没有人回答。直到他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然后是希腊语。

做点什么吧，会计焦虑地想。这真的很吓人，他所熟悉的保护人苍白如幽灵，看上去如此虚弱。

“玻璃碎了。”会计说道，声音虚弱如蚊虫的嘤咛，不得不大着胆子再次重复了一遍。“玻璃碎了，然后所有工人都想往门边挤。”

狄奥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并没有预料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说，工人们因玻璃的碎裂而想要逃离工坊，对吗？”狄奥受伤的手仍紧紧拽着那缰绳，他用英语重复着会计的话，像鹰一样环顾四周。

他的话语得到了几声轻声应和。

“那请回答我。”他一字一句地说：“请回答我，为什么玻璃会碎裂？”

为什么玻璃会碎裂，难道玻璃自行崩裂了吗？当然不是，是有人敲碎了他们。想到那个出现在花窗背后的人影，会计的心揪在了一起。

毫无疑问，打破玻璃，制造这场闹剧的人就在他们之中。

“我想……您应该看一下这个。”

狄奥略微转过身子，一具了无生气的躯体被五六人合力抬到他的脚边。那是阿莱克西斯，会计呼吸一滞，他认得那裸露的手臂上的伤疤，在不久前的争执中，他这位希腊人同伴的胳膊被玻璃碎片所划伤，那伤口还是在他办公室被缝合的。

可现在……会计都快认不得他了。一块尖锐的碎片被深深扎入他的眼眶，就连他的鼻梁也被蛮力破坏，一对血糊糊的孔洞裸露在荒凉的空气中。

他是被人为谋杀的。

“所有人蹲下。”狄奥的目光垂落在那面目全非的脸庞上：“腿部受伤的站到后面去。”

工人们犹豫着，不安的视线交错。有人迟疑着想弯下膝盖，但身边的同伴们巍然不动。

“蹲下！”

那是一声从胸腔中迸发出的怒吼，就连骨骼也为之颤动。

会计抬起头，看向他的保护人，那张满是血迹的脸上前所未有的阴鸷。

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自己的腿也受伤了，或许此时应该往后挪一挪……但不由自主地，会计跪倒在地。

或许只是因为疼痛与肿胀的双腿使他不堪重负。

所有人都缓慢行动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遵从他的命令。人群矮了下去，就如一圈扩散的涟漪。伤者与死者也暴露出来，会计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后原来是一个因踩踏而口鼻流血的，已经陷入昏厥的工人。

狄奥的视线在惶恐的工人间逡巡着。

“普雷尼村的哈罗德和贝克、米科斯、萨勒塔斯……”他的目光在会计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开了：“德里克、乔治。你们几个聚集所有的尸体和倒地不起的伤者。”

“拉各斯。”狄奥的目光又回转到了会计的身上，他的心突突跳着，这才发现眼前的希腊人浑身都在轻微颤抖着。他不明白狄奥是如何支撑起自己，如何一直用这庄重的音调同他们交谈。

会计看向狄奥那破损的双手。那一定很疼，他想，十指连心，这是怎么忍下来的？

“去取名册，清点人数。”

这时候，已经有先前挤出工坊门口的幸存者在敞开的大门旁探头探脑，似乎想判断是否安全。看见工人们都蹲成一圈后，他们也慢慢地模仿着其他人的动作，占据了这圆圈的最边缘。

还有人向正在点名的会计打着招呼，说看见某些人离开工坊后并未返回，可能是已经回家了。

尸体以及行将就木的人被陆陆续续地抬出，一共十三人。但工人们都惊讶地发现，其中绝大部份居然是占据少数的希腊人，甚至有人死于割喉。

割喉……怎么会。但那脖颈间的血迹不可抵赖，这伤口极深，甚至使白骨露出，那已了无生机的头颅就这样半挂在他原本的身躯上。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会计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直到身边的工人提醒，才发现笔尖滴落的墨水已经晕染成了一小滩。他试图将目光重新投向自己的工作，但眼前已经模糊一片。

只觉得鼻尖一酸，他的泪水就不受抑制地夺眶而出。

“狄奥。”

突然，一个高大的工人从后排走出：“我的手臂受伤了，必须现在离开去寻找救治。”

他伸出左手，展示那道手肘内侧那道长长的割痕。

“你不能把我们强留在这里，很多人受伤了，却只能在这里等死。”他恼怒而焦急地说道。

工人话音刚落，人们嗡嗡的讨论声也响了起来，仿佛一石激起了千层浪。确实啊，伤口放在那里又不会自愈，狄奥将他们留在这里点名又有何用意呢。

“我已经派人回去寻找高文伯爵，他会带着医者前来。”狄奥抿着唇答道，面白如纸。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来？”工人高声叫嚷了起来：“耽误了伤口缝合，还不是我们自己受罪？”

“受罪？”狄奥仰着头嗤笑道。他大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要跌倒般摇晃。在工人震惊的目光中，狄奥凶狠地拽下前者的领子，强迫那头颅为之低伏。

“受罪……”狄奥喃喃自语：“如果你管你手肘的划上叫受罪的话，看看我的双手与膝盖。如果你是在为你的同伴而担忧的话，那就看着我的脸……”

他的身形颤抖着，所有的力量都施加在双手之上，将领口染得一片血红。额角那骇人的伤口血流如注，鲜血滚过他的鼻梁，落在苍白干裂的嘴唇上，浸湿浓密的睫毛，像泪水一样占据了那不断颤抖的眼睑。

“看着我的脸！”他吼道，声音悲怆地从喉间挤出：“看着这令你们避免因踩踏而死的伤口！看着我破碎不堪的双手，你怎敢将目光移转？”

注释：

Gethsemane：客西马尼，蒙难地。

“你们在这里等候，和我一同儆醒”，耶稣受难前最后一次进入橄榄山下的客西马尼园，进行祷告。在客西马尼，犹太背叛了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