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见了狄奥，道格拉斯反倒迟疑了起来，很显然他被希腊人的华服唬住了。

“居然有人到现在还不认得我的脸。”狄奥像是愣了一下，笑出了声，这玩笑话屋内原本紧张的气氛也为之一缓。

“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希腊人，狄奥。”他对道格拉斯微笑着轻点一下头，又看向约翰：“很抱歉突然闯进了你家，注意到门没锁，就推门进来了。”

居然是他，道格拉斯恍然大悟。在整个格拉摩根，还有谁没听过这位希腊人的大名？

“没事没事……这是我们的荣幸，我也没想到您能……”约翰娜连声说，语无伦次，她的父亲也早已急忙站起，一副激动不已的样子。

只有特里斯坦在思考狄奥到底为何而来，又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转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学徒，一个也没少，不可能有人跑去通知狄奥。她敏锐地感知到狄奥所来的理由不如他自己说的那般随意。

“我刚刚听到你说，要控告另一位医生亵渎神明，对吗？”狄奥问道。

道格拉斯这下纠结了起来，他又无端地联想到薇奥拉刚刚介绍自己是高文伯爵的医生，这会是真的吗？她与就任军事统帅的狄奥又是否相识？道格拉斯清楚狄奥的名声，被称为“格拉摩根的无形之手”的希腊人，他不是贵族，但由于伯爵的宠信与目前掌握的权势，显然一般的自由民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而狄奥的意见无疑或多或少地影响着生活在伯爵领内每一个人的命运。

那么，他到底是敌是友，还是仅仅如他方才所言，恰好路过？

“是的。”反正狄奥都已经听见了，否认是没有意义的。

“你是弗林特的道格拉斯，我记得你，在法庭上为邓尼斯主教当鉴定人。”狄奥注视着他，若有所思：“最近有人匿名检举你非法行医。”

道格拉斯脸色都变了，连忙矢口否认：“我绝对没有，我发誓我所有治疗手段都是符合法律的。”

非法行医在格拉摩根法律中只是一项模糊的条款，至今还没有适用过。它没有任何解释，或许可以理解为不具有行医资格，也可以理解为在治疗中错误操作，或者收取贿赂等不符合道德的行为。实质上，这是一条空白罪状。*（1）

总而言之，法条的最终解释权归领主和法官所有。

相比惊慌失措的道格拉斯，特里斯坦面上不显，心里已经笑开了花。居然有人举报他非法行医，是谁那么独具慧眼？

“那事情到现在已经变得清晰明了。我无意偏袒你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位，只是想调停这项争端。针对你们的指控归根到底也是对你们二人医术的质疑。而格拉摩根没有宗教法庭，领主本人也不想为非法行医这样的控告开庭，毕竟此事在格拉摩根并无先例。”

狄奥沉吟半晌，像是在思索：“按照你们凯尔特人的习俗，当一项事务无法决断时，一般会采取比武审判的方式，用神的意志辨明是非。但作为医生，你们并不以武力所长，平生所学便是手中之剑，不知道二位是否认可我这一观点？”

“我同意。”特里斯坦果断地说，即是她不知道狄奥的意图，她也本能地选择了相信。

“我也同意。”道格拉斯咬着牙回答，他同样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既然特里斯坦已经表态，他不能退却。

“在我们希腊人看来，我们所学习的知识与技艺是为了悦神与悦人。即是文化不同，在这一点上我相信也是相通的。”狄奥看向他们，面带微笑：“对于一个医生来说，他的医术能否被大众认可至关重要。为了调解你们之间的矛盾，也为了证明道格拉斯医生具有的行医资质，为什么不进行一场公开比试呢？”

“它可以是任何形式，辩论或者考核，只要两位医生相互之间同意即可。如果你们不满意这项调解，再诉诸法庭如何？“

“我接受。”特里斯坦当即回答。

道格拉斯反而迟疑了一会儿。这倒不是说他对他的医术不够自信，只是他隐隐感知到其中或许有古怪。但如果不接受调解，从道义上就已经存在缺陷。就如比武审判一方发起，另一方就不得不应战，没有任何逃避的理由，因为逃避会被认为是心虚，而心虚者必定有罪。

“那输赢由谁决定？”道格拉斯问道。

“神的意志。假若是辩论，知识匮乏者将会哑口无言。假若是考核，那么必定有证明对错的方法。”狄奥庄重地表示。

“既然是仲裁，不免会有处理结果。输的一方将会失去行医资格，不知道你们是否同意？”

在中世纪，本无所谓行医资格，医生只不过是理发匠的副业罢了。但失去行医资格这一说即表示，如果被判定不具备此资格却被发现行医，即为违法活动，必须接受法庭审判。

“同意。”特里斯坦说。

“同意。”道格拉斯也做出了同样回答，他当然不相信经验丰富的自己能输给一个年轻女孩。

……

“您怎么来了？”

夜幕降临后，狄奥和特里斯坦才离开约翰家中。道格拉斯早就离去，被分配给特里斯坦的两位学徒也是。

特里斯坦花了很长时间观察约翰的牙齿情况，并与父女俩讨论手术方案。她预计手术需要下周才可进行，因为很多工具需要订做，她也需要用牙模练习如何填充树脂。

“高文伯爵想要见你，我派人询问了一下附近的村民，就找过来了。”事实上，为了保护特里斯坦的安全，狄奥安排两个学徒每天向他汇报特里斯坦的活动范围，也让特里斯坦如果要出远门就通知他一声。在这种情况下，想找到特里斯坦轻而易举。

“为什么？”

“看看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惹是生非吧。”狄奥琢磨了一下，高文已经把他的客人抛在脑后半个月了，除了偶尔在城堡中碰见外，其余时刻都没有怎么交谈。

“那我应不应该将我和道格拉斯医生之间的比试告诉他？”特里斯坦迟疑地问。

“伯爵不会同意的。他连你在外行医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同意这件事？”狄奥耸耸肩：“他就是个老古板。”

这是让她先斩后奏？特里斯坦哭笑不得。不过事到如今，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吧。

“那关于比试……如果我输了，那该怎么办？”她想了想，问道。

特里斯坦作为现代骨科医生，自然相信自己的专业知识不会弱于任何一个中世纪的剃头匠。但谁知道呢？就像单纯阻止一场开颅手术，她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触犯宗教忌讳。特里斯坦一直在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考虑问题，而不是中世纪人荒谬的脑回路，但假如她根本无力反驳这些谬论，又该如何？

“放心大胆地去做吧，姑娘。”狄奥轻笑一声：“我自会有办法保障你立于不败之地。”

那么自信的吗？特里斯坦哭笑不得，或许她应该重新认识一下狄奥的能力了。眼下还有另一个问题困扰着她，那就是，真的有人检举了道格拉斯非法行医，还是它仅仅是作为仲裁的借口？如果此事为真，这检举者又是谁？狄奥嘴上说着“匿名”，但他难道就查不出来吗？

特里斯坦不打算做过多的猜想，直接将它问了出来。

“有啊。”狄奥理直气壮地回答。

“那个人就是我。”

……

三天后，当道格拉斯来到约定的地方——也就是集市的中心广场，他整个人都呆滞了。

在中心广场上，一个此前尚不存在的半人高木台近乎凭空出现——很显然，格拉摩根的士兵们发挥了他们搭建野战营地时的素质，这项简易工程飞速完成。

这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牵着儿女、絮絮叨叨的健壮妇人；抱着一筐鸡蛋或者其他果蔬大声吆喝着，准备出售这些自家剩余农副产品的农民；在人堆中挤来挤去，试图避开臭味源头的自由民；似乎因放假而无所事事的兵痞……还有站在木台一侧，正弯腰同一堆叽叽喳喳的未婚少女聊天的狄奥，那些都是出身低微的，自由民或者农民的女儿，一个个脸泛红晕，心荡神驰。甚至还有人递给他花束，而狄奥来者不拒，很快就怀中就抱了一大捧各色野花。

当道格拉斯试图挤过去问狄奥到底发生了什么时，他还看见有女孩将一个做工精巧的金雀花环交给狄奥，托他转交给高文伯爵，而狄奥笑着答应了。

“道格拉斯医生，你终于来了。”倒是狄奥先看见了他，挥挥手让他过来。少女们见狄奥有正事要做，还是不情不愿地慢慢散去了。

“为什么这里会有那么多人。“道格拉斯大声问，周围都是人的说话声或吆喝声，吵得他耳朵发麻。他扫视了一圈，这大概有两百多人了吧。

“都是来看你和薇奥拉医生的比试的。”狄奥同样提高了音量回答，示意他站上台子：“今天是大集市日，听说有这项活动后领民们都很关心。”

言下之意是，他们是过来看热闹的。中世纪的人精神生活极度匮乏，好不容易有免费娱乐可以观摩，焉有不看之理？

道格拉斯心里一沉。他微微颤抖着站在高台上环视四周，越过熙熙攘攘的集市广场，数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周边巡视。有人抬上了两块一人高的木板后迅速退下。他的对手特里斯坦也走上了台，面容沉静，身上穿着漂白后的罩衫。

这里发生的一切处处都展示着刻意，而道格拉斯却毫不知情。

注释：（1）空白罪状：条文没有直接地规定某一犯罪构成的特征，而是指明确定该罪构成需要参照的法律、法规的规定。其实这里的“非法行医”也没有可参照条文，仅仅具有上半句话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