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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山中问道,下山上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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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招”本是旧南唐声名极盛的烟花之地,常被时下勾栏才子以“不夜楼阁,夜夜笙歌”八字点评,自落成之日起往后百余年间,誉以天下qing楼魁首,从未有出其右者。南域久历千年,大国间纷争不休,文臣治世庙堂,武将谋略沙场,虚与委蛇求位极人臣,入世者长以“死当谥文正、忠武”为一生所求。而这座平地起高楼仅只须百余日的红粉勾栏同样有登科取士一说,将那许多国色天资列了个三甲排名,一甲三人依次为状元、榜眼、探花,更取前十二者谓之曰“十二金钗”,虽多为世人诟病,却也当真被时下主流所接纳了。

只因这阁楼中女子虽多有脂粉气,却同样不缺铁马冰河的波澜壮阔。相传南唐画圣方解空曾于国破之时大醉三日,削去两手拇指,在此地一卷千尺绢布上画下一幅血色山河社稷图,醉死湘江。而这阁楼中三千红袖也并非“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庸脂俗粉,系三尺白绫于颈间,悉数殉国,不知多出那许多满口仁义道德的清流俊士多少男儿风采,“巾帼之楼”以此享誉天下。

而此时,这红袖招却是一座书阁之名,亦称霞光。

那是一座悬山式古朴高楼,立在天边大云后一抹残阳下,百年光景行将就木,撑不得许多时日。前些年一场大雪压垮了前坡一角,毁去“滴水”无数,后虽被瓦匠重新修缮,添了许多新泥砖瓦,却反失了最后一抹老态龙钟的独特景气,一时在周边先辈中茕茕立着,显得不伦不类。

这高楼有些年头,外墙早已斑驳,墙皮剥落,生出许多青绿苔藓,自然不比天照殿一般恢弘,倒像是个撅屁股伺候庄稼地的辛勤老农,不知钟鸣鼎食,却独喜脚下一亩三分地,乍一瞧不甚起眼,实则自有乾坤。那楼内藏有诸子百家万千武学典籍,誉以“天启第一阁”。

在门扇中心部位,以双钩笔法镌刻着一幅金漆对联,联中髹漆带有赤红朱砂,上联是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下联对人杰地灵,一剑出南海线潮,正是十四年前那位一夜悟尽万法下山证道的青衣剑客所留。其原作,就隐在山中。

屋顶正脊上耸立的一对鸱吻,是那画地为牢已二十年的守阁老人以袖中刀刻成,极具帝胄贵气,相传在多年前曾得以通玄,直飞青云穹霄,引得天雷坠下雷池,解了一场浩大灾劫。

这古朴高楼与老人的地位,偌大天启宗门内,几可与万道祖庭相较高下。

老人无名,亦不知佛门法号,只知俗家复姓“洛天”二字。平素里披着一件黑布袈裟,油光满身,大光头上不伦不类地点了七粒戒点香疤,兴许是胡乱烧上去的,并不如何整齐。额前有大片焰火灼伤痕迹,两道尺长雪眉倒竖,唇歪齿缺,面目狰狞,看模样倒不像久染世间佛法的得道高人,还当是个病急乱投医的刁僧罢了。

此刻,老人支起身子,抬起手放在桌角鎏金鼎上,食指轻敲,目光顺着指肚紧贴过去,冷冷落在阁楼深处一团阴影中。

在那里坐着个古怪少年。

少年背微驼,一只腿蜷在地上,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一双眼睛黑漆漆发亮,手中正捧着一卷页面泛黄的书册,看的有些痴了。在身后,凌乱摆着七排书架,上面数千册典籍或合或闭或掖了几页,被他七日七夜间瞧去大半。

这些时日,少年除却极为规律的午时三刻间外出一趟,其它时辰便都呆在这里,低头观书闭口不言,饿时,就从随身带着的包裹中拿出一张粗面饼胡乱吃些,渴时,便到后院一只结了层冰盖的大缸前取些水用,竟也不知倦意,勤学自律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儒家常言时来天地皆同力,书为连接天地之器物,开卷有益,能达天听天象,可这少年却似乎踏上了走火入魔的另一个极致,体内毫无脉象,一颗心室也只间或跳动几下,频率远慢过常人,像是个活死人。

洛天僧人在这少年入阁之时起便已觉察到了。

老人一生见过太多天资艳绝之辈,知道愈是这类人,往往愈易夭折,这些年,仅是毁在这高楼中的便不下半百之数。

那些人甫一见浩如烟海的典籍便乱了心性,只想一气观遍群书,修得个仙人境界,殊不知贪多嚼不烂,修行一途最重循序渐进,境界不够便难以驾驭许多晦深功法,反而伤及经脉,自毁丹田。

洛天僧人前些年心性使然,亦算动了慈悲心肠,将楼阁内无数典籍尽数打乱,成了个无头无尾的乱象,入阁者便是想要尽观书也无用,千丝万缕难以理出头绪,只当经学忒玄妙了些,万般无奈,只得修习老人指定的粗浅法门。然而任谁也不曾想过,仅是这看似无理的昏聩招数,竟让门下弟子十余年间根基打的极是稳固,便是较之其他派别,也不知胜出多少分。

洛天僧人知晓那少年因半月前在洛水城中大比取胜,这才有了入阁观书的资格,只是不知为何,他入阁七日,只去观书,却从不修习,只求能瞧个遍,绝不理会能否理解其中奥义。如此形似走马观花的粗鄙行径让老人料定他是瞧出了其中端倪,但细细想来,又断了这个心思。那孩子不过才堪堪知微境而已,便是一脚踏进登堂入室的门槛,也决计没那个眼力,更何况区区微末境界在他眼中,不过群蚁窥象,一天一地罢了。

正想着这些,洛天僧人突然紧缩眼角,察觉到少年心室跳动愈发慢了,前后已隔上小半个时辰,想来若再延上片刻,便极有可能因气机闭绝而死。洛天僧人不再犹疑,搁在鼎上的手掌骤地一抬,凭空拈起一撮香灰屈指弹出。

软灰在指尖盘旋,倏地分成七粒,其上暗藏着老人的浑厚玄气,拖出一道弧线后,钉入少年背后七处大穴上。

死物虽轻,掷地有声,少年身上旧衫但如风过水面,涟漪乍起。

然而三息时间转瞬即过,那隔空打穴以用于梳理气机的七粒香灰仅在少年背后留下几处白点,内藏玄气却如泥牛入海,再无动静。

而少年,依旧不为所动。

洛天僧人有些意料之外的惊疑。

老人身向前倾,两只眼睛缓慢睁起,瞳光在眼前斜溢出一条小虹,试图捕捉些什么,一刹那,老人突地瞧见少年体内有千百股紊乱经脉有如古树盘根错节却井然有序,迅疾将七粒香灰上附着的玄气分散成数十股,尽数纳入在小腹下,渐复平息。

二十三路回流通窍?

洛天僧人心下一惊,食指轰然下压。

“八百年前,在六域中州边境上有一奇潭,名碧血寒。潭中生长奇花异草无数,其中一朵荷花得天独厚,开花十二瓣,内三边四外五,纹理之中几缕赤金似是金线,故名‘十二金莲’。此花日夜听佛圣真言,得佛法加持,灵智顿开,后终修成无上境界,化形成人。”

“此花成人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佛圣,‘这世上本无阿弥陀,何来阿弥陀佛,你既道世间无真佛,又为何妄称佛圣?整日叨叨个不停,分我神意,生的丁点都不美丽’,说完从红潭中掬起一捧水浇在佛圣头上,用力敲打,岸上如闻鼓声。”

“然佛圣并不恼怒,只微笑看了那女子许多时间,不知究竟过了多少岁月,只记得红潭水本该有三尺多深,后来竟变作两尺,直至干涸,佛圣始言‘既如此,那便再不语罢’,自此佛家果然祛这四字,世间再无‘阿弥陀佛’。”

“后佛圣以碧血寒潭为基,起一座高楼古刹,题名悬空,佛家由而创立山门,悬空寺亦位列八荒之一——”

“大师,这半册《摩柯地狱经》我反复看了多遍,始终觉得玄乎,你道佛圣当年瞧得究竟是什么,怎会那般久远?”阴影中,那少年顶着一颗鸡窝般的脑袋,两粒眼珠子黑漆漆像口正煮着沸水的大锅,直勾勾瞧望着他。

洛天僧人阖闭双目,守阁二十年间第一次走了神,亦是初次显出破绽,尤在那少年提及“佛圣”二字时,体内气机流转更是转瞬千里,半节香灰在他指间时分时合冒出蒸腾气浪。老人心惊了一下,回神道:“春秋笔法罢了——你瞧得见表,却不思里,表里不一,又如何窥探真章?那碧血寒潭是天养物,干涸非一日功,若不是其间有大恐怖手段,不会如此。”

少年来了精神,坐起身道:“那是如何?”

洛天僧人睨了他一眼,缓缓道:“佛圣早年云游四海,虽少年,却已是千年不世出的超一流宗师,然而佛心却因之不坚,难经蛊惑,那朵清荷得天地眷顾,又有佛圣护持方能化形成人,但功力却早在其间消耗十之七八,能站着说话已是极致,可会有心思余力寻衣蔽体?你当佛圣瞧得是什么,当然是那女子光洁躯体,红潭水因何而干?分明就是佛圣瞧的心慌意乱,气机絮乱时让那潭水化成虚无。”

“况且——那女子天生烂漫,也非何不明事理之人,若非佛圣当年一句戏言惹恼了她,又怎会动起手来。”

“佛圣说了什么?”

“——好一个俏丽小娘。”

这老人说的一本正经,可言语间却尽是些不登雅室的中伤之词,少年脑中不由得出现一个唇红齿白天真烂漫的小和尚调戏赤果女子的旖旎场面,虽觉得有趣,却并不当真。在他看来,这老僧分明是佛家人,却身在道门,或许便是因为这些乱语胡言触碰了戒律院首座才被赶出来的吧。

少年殊不知世间事有些并非想象中那般玄奇,往往都是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另类真相,他不知正是此间这些言语,已极近了八百年前那桩轰动六域直接改变天地走向的隐秘事来,直至今时今日仍未平息,只是此刻,却被他只当作是件徒增笑料的野史趣闻罢了。

“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如此诋毁佛圣,又且一日间连破酒肉戒条,律法森严如释门,能容得下?”

洛天僧人仰起头,喃喃言语着:“佛圣当年说过,禅门广大,渡有缘人,老夫非是小沙弥,却早已不执屠刀多年,得自在心,那佛门自觉已渡化了我,欢喜尚且来不及,何来容不下一说。”

老人手中托着一只黑釉瓷盏,轻敲了几下,盏中装的不是香茶,却是烈酒,涟漪圈圈向外散开,立即有清脆声响传出去。

少年只觉心中一突,心间忍不住一颤!

体内二十三路回流通窍疯狂运转,险些不受控制。

这老人举手投足之间,竟俨然已能控制人之心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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