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虫昭苏，柳亸莺娇，又是一年春来到。

荆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集市上的物品琳琅满目，小贩一个劲地吆喝叫卖，走走停停的行人谈笑风生，偶尔一匹牛车跑过，卷起一溜烟的尘土。城墙上的通缉令经过日晒雨淋，早已变得破破烂烂，辨不清上面的画像文字。

战争，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

对老百姓来说，国家姓燕还是秦，远没有现在的白菜几个铜钱一斤来得重要。

门“咚咚”地响了两声。烟儿慌不迭地跑去开门，看到门口的人后，她低下头小声叫道：“素娘！”

素娘微颔下首，抬脚迈了进去。内室里，坐在梳妆台前端详的人儿透过铜镜看见盈盈走来的素娘，立刻站起身来，回头淡然笑道：“素娘来了！”

素娘看着眼前美目顾盼的人儿，不由得还是在心里惊讶了一番。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才一年的时光，那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乞儿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了眼前这个令人不能移开视线的可人儿？穆萧在这一年里不知比别人多花了几倍的功夫来学舞练琴，可她却总是一脸的风轻云淡，从不多叫苦喊累，这些素娘都看在眼里。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光芒一天天地在累积着，似乎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完全迸发，羽化成蝶。

素娘深呼了一口气，笑道：“我想妹妹第一次登台献艺，定会紧张得不得了，所以过来看看。”

慕容萧，不，现在该是穆萧了。她携着素娘坐到外室的榻上，吩咐烟儿去外面沏茶。

“承蒙素娘关心了，萧儿自知功夫还不到家，怎敢和几位姐姐争这个花魁之位？不过是去过个场而已，也没有太多的心思。”

“妹妹这么说就不对了。月风阁一年一度的花魁大赛，比的就是色艺双绝。论资历，你确实没有绿绮她们呆在这儿的时间长。但若是谈及才艺与容貌，妹妹是不让她们半分的。月风阁从不讲究论资排辈，只求能者居高位。”

“素娘这么说，倒是萧儿多虑了。”

“所以说，妹妹也不用太过担忧，尽力就好。每年这个时候，各地的官宦富贾都会齐集月风阁，妹妹若是有幸被哪位贵人看重，下半辈子也就吃穿不愁了！”

荆州处于大燕国的西南角，不论离东晋还是大秦都是很近，因而荆州城里头倒也是什么地的人都有。

穆萧淡淡一笑，“萧儿不敢奢求太多，只求能够安稳地过日子！”

素娘走后，穆萧站在窗边，看着外头的似锦繁花微微出神。不知不觉中，一年了啊！

半年以前，大秦出诏，正式宣布前燕的太原王之女慕容萧死于意外的大火，特追封为孝仁北平公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慕容萧手边的发簪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她闭上眼睛，心里一阵阵酸涩。这一年来，狼狈出逃，满城横尸的那一幕每每梦回时，她的心总是会像被无数泛着银光的针扎了似的狠狠地痛。此恨绵绵终难了，血殇负恨不可忘！

她每日不眠不休地呆在歌舞坊，比别人多付出了几倍的努力来学舞练琴，只为早日能够独挡一面。

那天，她从歌舞坊里出来，途径一家客栈时，里面的说书人正开讲。本想走过去，耳朵却敏感地捕捉了“秦、燕”这样的字眼，她倏地停下。

那说书人津津有味地说道：“话说燕国太傅慕容评在潞州逗留多日，向官兵死要铜钱，只知道一味贪图享受，却下旨按兵不动。秦国统帅王猛只率骑兵，就大败燕兵。慕容评单骑走还秦都邺城。过了七日，燕国散骑常侍余等，率同高句丽及上党质子五百余人，夜开邺城北门，纳入秦军。燕皇帝慕容暐与太傅慕容评，乐安王慕容臧溃围北逃，没成想却被秦将郭庆捉住。秦王苻坚启驾西还，所有慕容暐以下，如后妃王宫百官，暨鲜卑四万余户，一古脑儿徙入长安，稍有才望的皇族官僚皆被封号。

改朝换代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但这里头却有两件稀罕事。

一是太原王慕容恪的幺女，也就是当时燕皇帝的表妹——北平公主慕容萧在破城那天死于皇宫的大火里。各位看官说这没什么新鲜的，早些朝廷已经发布告文了是吧？嘿嘿，这奇就奇在，有传言说那场大火就是慕容萧自个放的。你说说，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公主，性子倒这般刚烈，你说稀不稀奇？”

周围的议论声纷纷响起，啧啧称奇。穆萧心里一阵酸涩，摇了摇头，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那家客栈的说书人又说道：“这第二件奇的嘛，在长安城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只是我们这儿远了点，尚未传开。不知各位可听过一句‘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呵呵，这里头说的就是燕皇帝的弟弟中山王慕容冲及阿姊清河公主。听说这两位都生得是倾国倾城，秦王一见，就被迷的神魂颠倒，双双纳入后宫。啧啧，两个皇族中人都是绝世无双的人儿，却落得这般田地，真真是天不遂人愿喽！……”

穆萧只觉得头上几枚惊雷轰隆隆地接连炸开，深深震碎了她心底唯一的希冀，敲破了她对世间仅存的一丝幻想。一下子失了重心，整个身子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使不上力气。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月风阁的，只感到一路上像是有很多人在她身边指指点点，嗤之以鼻地数落她失魂落魄的怪异行状。

她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吭声，只用被子死死地捂住头，躲在里面瑟瑟抖嗦。素娘派人来问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打搅过她，只让烟儿每日仍将膳食准备齐全，端到屋子里。

第四天，她突然掀开被子起了床，一步步挪到桌子边，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虚脱苍白的脸上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自此以后，她就像是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人。她的脸上再见不到当年的青涩幼稚，而蜕变成一个冷漠淡薄的青楼艺妓。

这世上的事，人作为沧海一粟，自问能参透几分呢？

自从北方盛极一时的大燕被秦灭掉后，氐族杨氏所建立的仇池也被秦攻破，自此之后，天下的局势几度风云变幻。如今渐成南北对峙的紧张局面，东晋朝廷与大秦王朝分别在南北两方占主导地位，鲜卑拓跋氏的代国，前凉的势力也不可小觑，除此以外，还存在着西域的部落势力。

真正的千年乱世终于到来。

窗外落英缤纷，千卉百葩竞相争放。

穆萧拿起放在榻上的披风，跟烟儿说道：“我下去走走，你不用跟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