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萧感觉到身边玩得正起劲的符锦突然安静了下来。

“哒哒哒”，轻轻碎碎的脚步声，却是每一步都似踏在了她的心上，像是有一只大手紧紧攥着脖颈一样，让她痛苦地喘不过气来。

流光溢彩，华灯烁烁下，那个半生沉浮，与她最终擦肩而过的人缓缓步入了厅堂。

一袭白色窄袖襦衫，肌如凝脂，眉目如画，浅金色的长发犹如滑腻的绸缎一般微微扬起，额头的刘海宛若拂柳，深蓝色的眼眸深邃不见底，沉稳安静的气息散开来，让穆萧竟有了一恍然的错觉，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依稀仍是当时陌上少年模样。

他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向迎上前的苻诜微微鞠躬，又随意谈笑了几句，便向席位走去。

她静静地坐在原地，却像是呆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唯独那个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的男子立于一道光束之中，一颦一笑，好似光霞万丈，让人移不开视线。

她看着他风姿翩翩，步履轻盈，从她的席位前走过，连头都没偏一下。突然为自己心底忐忑的想法而感到可笑，他如今虽然失了大燕中山王的身份，可俨然又成为这深深秦宫里的红人。他仍是受万人膜拜的达官显贵，而她呢，微不足道的蝼蚁罢了，今时今地，她已经不能再面对他了，又何以奢求他的侧头转眸？

慕容冲向太子等众位皇亲国戚行礼后，正欲落座，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外族异类，怎能与我等同席而坐？诜弟，你怎么把外人也请了来？”

穆萧回过神，循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竟是那个阴郁诡谲的二皇子——苻丕，此时他黑着一张脸，眉毛拧成了一条线，充满敌意地盯着慕容冲。

慕容冲没说什么，神色淡然，静立在原地，可苻诜却冷静地开口道：“二哥，慕容大人是我请来的客人，并无什么内外之分。这些年来，父皇一直在提倡摒弃排异的思想，而是做到同为一家，不论是氐族秦人，还是外族人，都一视同仁，每年的春宴上，更是做到了同欢共乐。这样说来，我们做臣子的也理应效仿才对。”

苻丕皱了皱眉，不依不饶地道：“但慕容一族多为诡谲暴虐之人，而尤以慕容俊这一脉为甚。此人乃是慕容俊的遗腹子，生就一副妖人模样，竟比女人还多了几分艳相，以致媚惑父皇，蒙蔽了他的双眼。此等妖人，哪里配得与我等正统皇族同席而坐？”

慕容冲的身子突然剧烈地颤了颤，但又立即定住，沉默不语。众人惶恐万分，却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唯恐这个深不可测的二皇子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穆萧的心像是被刀子剐过一样，钻心地痛。她望着他俯首不语的样子，酸涩与无奈一股接着一股地从心底最深处往上涌出来。原来，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吗？鲜艳糖衣包裹的显要浮华下却隐藏着如此屈辱丑陋的卑微吗？

苻丕说的这番话如此不留情面，本不该是能放在台面上的事。但宫里的这些个主子，哪个不是高高在上，自恃为天之骄子，怎会把慕容冲这样一个亡国之奴放在眼里？纵使苻坚再怎么护他，若是想，他们照样可以在背后挑他的刺，找他的麻烦。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那么，这几百个日日夜夜，他是怎么捱过来的？

穆萧闭上眼，不忍再想，可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涌了上来。

苻诜的脸上带着隐隐的薄怒，正欲发作，却听得一人拍案而起道：“二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众人大惊，却见符锦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撇了撇嘴角，大喊道：“诜哥哥都说了，同化异族是父皇的意思，你非要在这里拉东扯西，一个劲地挑冲哥哥的刺。本来办宴会是想让大家凑在一起好好高兴一下，结果这么一来，诜哥哥的好心都被你给浪费了！”

“锦儿！”苻诜厉声喝道，“怎么能和你二哥这么说话？”

锦儿着实被苻诜严厉的样子吓了一跳，但仍然不肯低头地大叫道：“谁让二哥哥这么不近人情了？锦儿也是在说实话！”

苻诜快步走到苻丕的席位前，躬身拱手道：“二哥，锦儿她尚年幼，鲁莽无知，还望二哥不要放在心上。”说毕，冲锦儿冷冷道：“快向二哥道歉！”

符锦委屈地浑身发抖，死死抿住唇，别过头去。

“你……”苻诜正要呵责她，却听一个低低的轻笑声道：“锦儿，出了一趟远门，这直来直去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啊！”

锦儿像是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跑到上座前，嘟着嘴，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太子哥哥，锦儿觉得自己没错……”

太子收起扇子，在她的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呵呵笑道：“咱们家的小锦儿这么机灵，怎么会错呢？”

众人一片哗然，先反应过来的几个赶忙应声附和，顿时一片称赞声在正殿里此起彼伏地响起。苻丕尴尬地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苻诜也疑惑地望向上座，唯有慕容冲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太子轻咳了一声，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他笑盈盈对苻丕道：“二弟，嫉恶如仇固然是好，但也要认清对象啊。慕容冲是幺弟的客人，咱们在这里说人家的不是，未免太失礼了。何况，我们大秦是泱泱大国，怎能学那些个小家子气，说什么排除异己的话。”他摇了摇扇子，抿嘴笑道，“莫非二弟想要学那些死板迂腐的元老们，天天跑去缠着父皇要求肃清异族吧？”

大殿内又是一片死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虽然太子的语气乍听起来轻松随意，但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却令众人胆寒不已。

慕容冲突然笑了，那笑颜若盛时桃花，明晃晃照进人心，又像是冬日踏过香雪海一般，衣袖上还留有余香。他挑了挑嘴角，平静地道：“二殿下少年大志，有自己的一番挥斥方遒的情怀。冲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岂会介怀？不过殿下说我蛊惑圣心，我倒不敢。圣上神思清明，勤政爱民，怎会受到他人的干扰？二殿下这样说是抬举冲了。”

苻丕的脸顿时绿了，却又尴尬至极，只得气闷地别过脸去。符锦愣愣地望向沐浴在流离灯火下的少年，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穆萧似是看见锦儿眼里流动的暗涌。

幼时父亲征战回来，进宫请安之后，满身风尘未去，就急匆匆往家赶。母亲就在家门口翘首以盼，当父亲的坐骑出现在转角时，母亲眼里的骄傲与关切溢于言表。

而如今，秦锦就在用那种眼神看着慕容冲。

“皇上驾到！张夫人驾到！”破天之音突兀而起，震得众人立即回过神来，“啪啪啪”，顿时跪倒一片。

穆萧的身子向前，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内心的暗潮涌动一倾而出。虽是跪在软垫之上，从地面传来的寒意还是一点点沁入了她的身体。

一个豪放洪亮的笑声响起，带着睥睨众生的威严：“平身吧，自家宴会而已，这些个繁文缛节就免了吧！”

穆萧这才抬起头，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黝黑的脸庞坚毅刚正，透着一份睥睨众生的豁达，虽然着了一身明黄天绣万寿金龙袍，却掩不住他身上的粗犷与豪迈。

穆萧的瞳孔蓦地收缩，手不知不觉间攥成了拳状。

这就是苻坚，横生生夺取他人国祚，导致生灵涂炭，流血千里的敌国霸主，一朝扫尽他国浩浩军队，最终占尽北方山河的大秦皇帝……

眼前这个人就是苻坚，与她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苻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