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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四 生死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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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雷雨,将清晨微薄的空气浇得湿冷异常。

李宏立在长生殿前。

朝阳尚未明晰,淡金光芒被雨润层云抹去了锋利,柔软地散在他身上,愈发显出英挺俊拔。但眼神却是忧郁的,深邃,甚至悲凉。他站在那儿,锁眉,薄唇紧抿,好似犹豫着是否要走进去,又似早已坚定意志,静静地,不发出一丝声响。

直到皇帝近前的老侍人迎了上来,他这才将眸光敛了,随那侍人上殿去。

入得内殿,一眼便瞧见父皇坐着。父皇穿戴齐整,分明是早已起身的模样。就在坐席之后,硕大的木屏风上,雕刻着华夏山海,那样的高与宽,仿佛承接天地四方。他在殿前停下步子,忽然便觉着再多迈出一步也是困难。

但父皇已开口唤他:“三郎来了。近前来。坐。”父皇的声音听来十分疲惫,沉沉的,恍如梦中吟叹。

他低着头应了一声,上前,在近一些处坐下,低声问:“父皇今日好些了么?”

“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每日大早就过来。”皇帝面上泛起一抹苦笑。他拍了拍支肘,示意李宏坐到他身旁去,一面示意宫人相侍:“你今日比平时来得都早许多。”

宫人们替李宏挪过坐席,又奉上果酒。

银盘托着细盐精渍的柚子,去皮分块,瓣瓣饱满鲜嫩,水润剔透;桂花酒酿元子,甘醇味美,糯而不腻;再佐一块蜜渍蒸梨,更是酥甜生香。李宏不敢推拒,一一用罢才又开口。“这几日,清彻宫苑的侍人们可有寻着那蛇洞?”他问得小心翼翼,似在试探什么。

皇帝静了一静,并没有答他,只是淡淡道:“四郎差不多也该到了罢。”

蓦得,李宏眸色一震,他猛抬头,正对上皇帝视线。

父亲的眼中,痛心流淌得安静而深沉。

他顿时胸口一烫,堵得喘不上起来。

父子静默相对,一时无言。片刻,皇帝终道:“你们——”

“父皇!”李宏截口呼喊出声来。他扑在皇帝面前,抱住父亲膝头,转瞬,已湿了眼。

“这是做什么。”皇帝像安抚幼崽般抚着儿子的乌发,叹息:“有话就慢慢说。”

“儿臣……说不出口……”李宏竭力压抑着,不让颤音滚落,数度深深吐息,仿佛正艰难抉择,斟酌不定,每一字都是天人交战,良久,终于道:“请父皇即下圣谕,今日不要让大哥与四郎入宫来!”

皇帝一直默默候着,便像个从容的倾听者,直到李宏终于说出这句话来,才喟然长叹:“今日如此,明日又当如何?”

李宏心一沉,愈发将眉眼埋得低了。“父皇……儿臣知错了……”说时,语声已见哽咽。

“你做错什么了?”皇帝平静一问。

“我……”李宏喉头滚炙,闷闷应不上半句话来。他默然吐息良久,终于抬起头,复又看向父亲,眸底辉灼不尽:“父皇的教诲,儿臣应承过的话,每一字都记在心头,不敢忘记。我们……我们——”

他话未说完,不想殿外却有人先声一步。

不待侍人通传,李裕已径自上殿来。“原来三哥先到了。”他大步上前,向皇帝拜了礼,在李宏对面坐下,又问:“大哥还没到么?”

“你们俩都早了。”皇帝面上浮出一丝苦笑。

“可要着人去请大哥么?”李裕十分自然地接了一句。

“四郎!”李宏眉心一拧,低斥一声。

李裕挑眉抬眼,颇意味深长看了李宏一眼,又去看皇帝。

殿中父子三人相对,忽然,便静了。

东宫内,朝阳方从窗格子钻进屋来,映在薄纱幔帐,恍如有浅金红色的雾气升腾。李晗展平了双臂,任侍婢们替他穿衣。

墨鸾取了金冠来替他戴好,结好长缨,又细细将他袍襟封腰处处整得妥帖,忽然,却听他嘟囔一声:“今儿是怎么了?”

墨鸾略微诧异,直起身看他。

“眼皮老跳。”李晗一手揉着眼,见墨鸾望着他,笑了笑,“雨吵得,没睡好。”

“殿下拜谒过至尊,还要去听政……”墨鸾轻道。

李晗摆摆手,哄道:“没事儿,我也就听听,大小有圣平、子恒他们顶着呢。但愿父皇早日安康罢。”好似给冠缨勒住了一般,他拽了拽颌下结,静看了墨鸾片刻,温柔展颜一笑:“我走了。”

墨鸾拜送他出门去,听着门帘上铃声轻响伴着脚步声远去,只觉一股寒气莫名漫上心头。

“今儿可奇怪了,天都还没怎么亮时,裴侍郎就来了,又不叫催殿下,一直等着,也不知有什么事。”素约开了妆奁,一面挑选饰品,一面随意说道,“一会儿又要去拜见太子妃啦,娘子不如换支鲜亮点的步摇?”

“裴侍郎早就来了,你怎么知道?”墨鸾一惊,猛回过头来。

“我……”素约手里还捏着支步摇,吓了一跳,“听当值的侍人说的,我也没亲眼瞧见……我……”她绞着手指不禁有些怯了。

但不待素约继续说下去,墨鸾已跑了出去。

空气中渗着不同寻常的寒意,每一次吐息都有轻微的刺痛,耳畔仿佛有潮声拍打,乱乱地令人有些眼花。远远地,她看见李晗正要上车,裴远就与他站在一处,两人似乎正说着什么。几乎不假思索,她已出声唤住他们,待到了跟前,却怔住了,呆呆看着他们,不知如何开口。

李晗见她追了出来,十分诧异,又好似很惊喜,问她怎么了。

她默然一瞬,抬眼去看裴远,却见裴远早已低了头,垂首静立一旁。“我有些不安心,所以来看看……”她略施一礼,缓缓挑着措辞。

“去拜见父皇,能有什么事儿。”李晗笑了笑,便哄她回去。

“殿下近几日可有见着妾兄长与母亲?”墨鸾眸光一烁,分明问着李晗,一抹眼神却投向裴远去。

“将军与令堂一切安好,孺人且放心罢。”裴远仿佛会意,一揖向她礼道。

“你又想娘家了?”李晗抚着她肩头,柔声道:“等今日回来,我叫人做下安排,改日与你一齐回去看看。我也有好一阵子没瞧见婉仪妹妹了。”

他说得温和诚恳,墨鸾心中一酸,忙低了头,谢过他。

李晗把着车障,想了一想,又回头道:“你要是没事,就去阿咏那儿,替她照看着些麒麟。”

墨鸾闻之怔了一怔,应诺下来,便送他上车。

临行时,她看见裴远透过屏障小窗向她微微点头。她立在原处,静看着太子车障行得远了,却感觉心依旧不能停止地往下沉,激起寒冷水雾,几乎要将她淹没。

车内,李晗靠着屏障,背挺得有些微僵直。“或许,真应该让她们带麒麟去婉仪那儿呢……?”他喃喃地,犹如梦呓。

“殿下不如想一想,若是连东宫也不安全了,公主那儿又能好得了多少?”裴远掩起窗口,看了看李晗道:“此时此刻,殿下只要相信,就好了。”

李晗眸光一颤。他略一侧目,看向裴远,终于长叹一口气,闭起了双眼。

他缓慢地走上殿去,向父皇行礼问安,在太子席上坐下,手一抖,便碰翻了案上银盏。

“大哥今日来得迟了。”李裕笑语就在身旁。

李晗勉强应了,扭头便盯着父亲身后那高大的屏风,几乎要将它望穿。

“听说这几日来,都是东宫左右庶子在替大哥批奏本。”李裕又道。

李宏眉心一拧,盯着李裕微微摇头。

李裕看了李宏一眼,眸光闪烁一瞬,又接道:“父皇伤了,太子行听政监国之职——”

“四郎,国事不可妄议!”不允他说完,李宏已低喝一声,将他打断。

李裕挑了挑眉,又看李宏,没再说下去。

殿中侍人捧来佳酿果点,又有几人不知托着什么上来,远远瞧去,竟似衣物织绣。

皇帝深吸一口气,缓声道:“这是针工呈上的新织。你们试一试,合不合身。”

此言既出,殿中骤然一静。

内侍们将衣服捧上三位皇子面前,便静下了,只是捧着,并不见再有人来伺候更衣。

那情形分外诡异,李晗望着父亲,又扭头去看两个弟弟,看见两张各怀心思的脸,终于忍不住,轻呼:“父皇……”

但他话不及说完,李宏忽然先上前一步:“谢父皇赏赐。父皇,儿臣几个退下更衣再来。”说着他便躬身要接下衣物。

“此间无外人。”皇帝立时驳道。

李宏手一颤,僵在当场,默然半晌才直起身来,解了封腰袍裳,露出雪白的中衣。侍人们待他自己解了衣袍,这才上前来侍候。

李晗怔了好一会儿,呆呆看着李宏当殿更衣试装,也只得起身慢慢解开衣带。

唯独李裕仍旧坐着,一动不动,只是面上神色却一点点僵了。

“四郎。”终于,他听见父亲唤他。他抬起头,静静看着依旧高高在上的父亲,眸光愈渐沉了下去。

“四郎,怎么了?你不喜欢这身衣裳?”皇帝缓声问道。

“父皇真的是赐衣么?”李裕冷笑一声,忽然唰得站起身来,扯开衣襟,露出内里穿着的锁子甲。

软甲寒耀,瞬间,眼前似有白光飞射。

“四郎,还不快谢父皇赐衣。”李宏皱眉低声道。

李裕眸中精光一瞬盛起,好似全没听见李宏说话,一掌将奉衣侍人掀翻在地。“太子无能,荒废政务,偏信戚党,为我天朝社稷安稳国民安康,请父皇——”他一顿,眸光骤然凌厉,以气贯长虹之势朗声喝出四个字:“废长立贤!”

“四郎你太放肆了!别这么对父皇说话!”几乎同时,李宏厉斥,就要上前。

“站着!”李裕呼一声,竟显出邪气的笑来。他一手掌在腰间,另一手冲着李宏,手中拈着只青玉酒觞,眼看便要掷在地上。他再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的父亲,并不再言语相逼,却是冷冷的盯着,要挟之意毕现。

“四郎——”李宏又斥一声,拳已攥得筋骨隐现。

李裕却冷哼一声,将手中酒觞狠狠向地面摔去。

青光一坠,那清脆又刺耳的声响仿佛已响在心头,如此无望、决绝,震得人肝胆俱裂。

只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一道白影从屏风后闪出,宛如疾风掠过。只见白弈单膝而跪,手中所持竟是支剑鞘,只一点,便生生将那酒觞截在半空,再旋鞘一挑,酒觞已到掌中,好似幻影移形。他抛了剑鞘,将太子挡在身后,双手却将酒觞敬上,对李裕施了一礼:“殿下仔细着些。”杯酒微漪,一滴未洒。

奇兵突袭,乾坤暗异,李裕紧盯着好似凭空出现的白弈,惊异与震怒已在眼底沸腾。他并未接那支酒觞,而是将手紧扣在腰侧,后退了一步。“好!难怪我等你许久不到。你果然出卖我!李宏!”他忽然扭头盯着李宏,咬牙冷笑:“不过就算了,反正我也没打算——”

“畜生!你住口!”李宏扑上前去,一拳已揍在李裕脸上。

李裕踉跄一步,扬手反扑,竟有一道银光由他腰封上飞出。

“大王小心!”白弈眸光一凛,厉呼。

李宏一震,惊骇之下已觉面上一烫,火辣辣的灼烧比疼痛先来一步,热血泉涌。他下意识抹了一把,满手鲜红。“把剑丢掉!四郎!快向父皇认错!”他几乎暴怒起来,顾不得伤势,双手钳住李裕就将他往地上摁。

李裕已是双眼赤红,掌中一支软剑,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李宏赤手空拳,落尽了下风,只是扭住他不放。两人打作一团,撞翻案几,觥筹盘碟碎了满地,砸得咣当乱响。

响声乱起时,殿外卫军已经涌入,将个长生殿里外围若铁桶,乌甲兽吞如浪,里外望之不尽。为首一员大将带刀持剑,疾步厉喝:“李裕,你部下人马皆已就擒,还不放下凶器,俯首认罪!”正是宋启玉。

“快向父皇认错!”李宏空手抓住弟弟剑刃,另一手死死扣住他手腕,连连低声急催。

李裕剑锋只在李宏咽喉前半寸,一双眼明灭急变。忽然,他抬膝狠狠顶在李宏胸口,回手抽剑。

李宏闷声痛呼,不得已松手,立刻又被李裕一脚踹得屈身倒地。但他立刻便摁着心口爬起,又要去拽人。

李裕拖着剑,剑身已被血浸的鲜红。他站在大殿正中,背对着殿门及宋启玉,缓缓地,将两位兄长和父亲一一打量,目光最终落在站于太子身前的白弈身上。他略眯起眼,眼角微挑,愈发显得狭长,精光闪现,因打斗而散乱的青丝映着轮廓分明的脸庞,如有魅生。他似笑了起来,拔足向着太子扑去。

白弈竟不阻挡,更不还击,只将太子护在身后,攥拳站定,纹丝不动。

长剑如凤,转瞬杀锋近在咫尺,再前送,已有红光飞涌。

“四郎!”李宏大呼一声,不顾一切扑前去,拦腰将李裕抱住。

剑啸龙吟。

呼喊声仍有余音震荡,血花已喷溅。

宋启玉一剑削来,那颗头颅便飞了出去,正滚落在太子李晗足畔。

惊慌瑟缩已久的太子终于发出凄厉哀鸣,手足无措地抱住护在自己身前的白弈,“哇”得一声,涕泗横流。

“魏王私自驱兵入禁,藏械上殿,意欲谋逆,行刺在实。末将不得已,先斩后奏。今叛兵已定,逆首伏诛,请陛下旨意。”突如其来的凄寂中,短短三句话,声声掷地,字字如凿。宋启玉抱拳带甲跪在殿前,盔甲撞击地面,闷响犹似雷声。

李宏浑身一震,缓缓抬起头来,呆怔怔看着怀中已没了头颅的身躯。那身子陡然倾塌,腔中余血涌下,浇面,染得满目鲜红……

皇帝依旧正襟而坐,面上已再无表情,甚至没有泪水。他专注地穿过鲜血,注视着湛蓝天际仿佛纯净无暇的一角,就好似淡漠了一切,穿透了现世,追逐着遥不可及的一抹微光,不知何处何方。

腥风血雨袭过,帝都伤痕累累的宫阙高殿之上,独白弈一人依旧长身而立,一手撑起瘫软的太子,眼角一闪而过的,却是无人察觉的冰冷笑意。

以一命,赌一命,胜者生,败者亡。不过如是。

阳光向层云遮蔽后退缩,愈压愈低的天穹之上,忽然乍起惊雷。

衣衫沾雨的侍婢惊慌失措,扑上堂前哭地语无伦次:“娘子!头没了!头没了!”

蓦地,胡海澜心地一阵寒瑟,僵了半晌问不出话来,惶惶地想要起身,错手先碰翻了茶盏。

自幼保育海澜的傅姆从旁见了,忙唤人来收拾侍候,一面怒地斥责那小婢。

小婢挨了责骂,好一阵子才跪在堂前哭哭啼啼将话说全了:“大凶了!天火劈了王府门前一只麒麟的脑袋……仆子们都说麒麟便是龙子,这是——”

不待她话完,那傅姆已一嘴巴将她打在地上,拎了耳朵往外推,嘴里骂得凶恶恼恨。

海澜六神无主地倚着坐床,忽然便惊呼起来:“骄骄呢?乳娘!乳娘把小郡主抱过来!”

左右侍婢应声慌忙便往里走,才拂帘便怔怔地呆住了。

海澜心焦如焚,正待要催,一望之下,犹不得也是一怔。只见一名男子抱了骄骄在肩头,竟是白崇俭。那乳娘只能不知所措地跟着。骄骄也没哭,只是小脸绷得紧紧得,樱桃小口也紧抿着,显然有些受惊。

“快跟我走。”白崇俭一手抱着骄骄,另一手就来拉海澜。

海澜眸光一颤,下意识已问出口来:“四郎……他怎么了?”

白崇俭不答,只是拖着她疾走。

海澜却忽然激烈起来。“把女儿还我!”她奋力挣开白崇俭,反抢着去抱骄骄。

“好,你不走。”白崇俭他眼底竟现出恶狠狠的怒意来,一把钳住海澜皓腕,斥道:“你要死在这里。郡主呢?你肚子里那个呢?跟着你一起死?”

海澜一惊,不由自主缩了一缩。“你……你从何知道……”她深吸两口气,强自稳了问心神,勉力镇定。

白崇俭冷哼一声,也不应话,又拉过她便走。

海澜还想强挣,忽然,却听见女儿细细唤了一声“阿娘……”她双手抱着女儿窄圆的小肩膀,猛一震,泪已泉涌。

“娘子与小贵主快走罢!快走罢!”傅姆与乳娘已哭作一团。那傅姆将年轻的乳娘也推过去,泣道:“将军将她也带去罢。娘子身上不便,与小贵主两个都需要照应。要死,老身一人死在这儿便足够。”言罢,她反身已一头碰在壁上,当场血溅。

“姆姆!”眼见自幼相伴的傅姆当场惨死,海澜再抑不住悲声,哭喊起来。

白崇俭顾不得哄慰她,只强拖着她和骄骄就走,然而,尚未穿过庭院,在花间青石径上便停了下来。

白崇俭侧耳屏息一瞬,眉已皱作了结,“走不了了。先找地方躲。”他迅速搜寻着合适的藏身之所,扫视之下,忽然,一把扯了那乳娘的半臂衫子,撕成条。乳娘吓得就要大呼,给他恶狠狠瞪了一眼,倒嘴边的惊声也生生咽了回去。

海澜心中一片混乱,思绪尚未明晰,已被白崇俭用撕下的布条捂住了鼻子。“你……你做什么……?”她见他又去蒙女儿,慌得紧紧拽住他。

“用这个吸气。抓着塘壁上的石块扶稳了。我不拉你们别上来。”白崇俭掏出两根竹管塞给海澜和骄骄,不容海澜多问,将骄骄往她怀里一塞,便将母女二人揉做一团推进王府花园的荷塘中去。

他听得乱声愈来愈近,忙如法将乳娘也塞进水里,转身往回飞奔,才返回堂屋内站定,已听见屋外有人声响起。

“你动作倒是很快。”

白崇俭回身见白弈与傅朝云两人已到了面前,外间卫军们搜查时的吵嚷声清晰可闻。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傅姆染血的尸身,埋低了头,低声道:“我来时已是这样了。”他悄悄抬眼瞥了瞥白弈,正对上白弈打量他的目光。白弈目光十分平静,并不见半点怀疑或是责怪之色。崇俭反而心猛沉了一下,知道不能再避开了,便抬起头来,道:“我……是。我本是想偷偷将王妃带走的。堂兄你罚我好了。” 说完,他又扭过头去,那模样看来,十分像个负气的孩子。

“怕什么,慢慢找,总能够找回来的。”白弈浅浅一笑。他盯着那死去的傅姆看了一会儿,便开始在堂上缓缓踱步,视线游移,将堂内器物一样一样打量,但并非审度检视,反而似在等着什么。

崇俭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几乎便要压不住了,终于,见个将官跑上堂来,对白弈拜道:“报将军,里外都彻查过了,财、物、仆、婢、工、役具已清点,未见王妃、郡主与乳娘。”

白弈问:“已向韩大常侍报过了么?”

那将官道:“已报过了。大常侍传话,等将军的奏表加印,好回奏陛下。”

白弈点头道:“你记下罢。王妃胡氏与郡主在逃,请圣意决断。”

话音未落,白崇俭只觉心血刹那翻涌,“啊”的忍不住呼出声来:“堂兄……”他迈上前一步,望着白弈,喉结滚动,又忽然顿住了。

白弈笑了笑,接过将官拟好的奏表查阅,末了签署加印。他颇意味深长地看了崇俭一眼,便与朝云一同去见皇帝派下随行的大常侍,独留下崇俭一人在堂上,呆磕磕良久不敢相信。

离了魏王府,送大常侍上舆先行毕了,朝云将白弈拦住,低声问:“你没注意王府里那荷塘?”

“看见了。”白弈淡淡应道。那荷塘波纹微乱,水色也不甚透彻,一看便知有异。

“那你还纵着他。”朝云皱眉。

白弈微微浅笑。

不过是个失势的女子,若无意外,便做了顺水人情又何妨?反正,以在逃失踪报上,陛下多半便要下这台阶来不追究了。崇俭这小子胆太大,为个无足轻重的女人惹他不痛快,反而麻烦。

白弈拍了拍朝云,笑道:“快走罢。若是他的心头宝有个什么闪失,非怨上咱俩不可。”

朝云本还想相劝,见白弈已翻身上马引缰与一旁候立副将交代着什么,只得无奈作罢,亦牵马跟上。正要走时,忽然,却见艮癸急急奔来。

艮癸作着卫军打扮,上前向白弈行了礼,又冲朝云略一点头,便与白弈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

一瞬,白弈神色立变。

他静了好一会儿,眸色不定,仿佛正做决断。坐下驹似有感应,不安地摆着头。良久,他长叹一口气:“你亲自与阿癸一起去罢。办的干净些,免了夜长梦多。我复谒陛下后还要去东宫再拜见太子,你们回来上母亲那儿等我。”言罢他便催马径直而去。

朝云略一怔,看着白弈策马远去,才转向艮癸。艮癸默契,不待他发问,已在他耳畔低声道:“王妃居寝里搜出半罐子安胎的汤药……”

闻此言,朝云心中猛的一揪,下意识回望一眼王府青瓦飞檐,闷闷地,一时应不上话来。

山野空庙中的微光,映红了女子苍白的面庞,勉强在空荡的眼底留下一抹稀薄的温度。海澜抱着双臂,屈膝团身而坐,披袍从肩头滑落,她也似毫无知觉一般,一动不动,只呆呆望着那燃起的木火,仿佛神游天外。

乳娘早已哄着骄骄睡了。

白崇俭小心翼翼的靠近,替她将袍子披好,踟蹰良久,轻声哄慰:“你先歇一会儿罢。”

海澜缓缓摇头。“那天……你拿来的那支条钗呢?”她侧面,垂目低吟。

白崇俭怔了一怔,从怀里摸出一支小锦盒,在她面前打开。

海澜将那支钗执起。微红火光映着闪耀晶石,在夺目的天青色中缀上一抹炽烈的金红。

犹记当日,檐下暖阳中,四郎向着天空举起这支钗时的神情,那样的笑容依旧鲜活眼前。

那时候,他说她戴这钗好看。

海澜手微颤一下。“此间没有镜子,我瞧不见,你替我戴上罢。”她复又将那钗递给白崇俭。

白崇俭似受宠若惊,盯着她好一阵子,才将钗接下,小心翼翼插入她云髻。他竟真像个孩子般扬起唇角,忍不住开心。

“我有些渴了。你去瞧一瞧,院里的水井还有没有水,好么?”海澜望着崇俭的眼睛,又轻声道。

“但——”白崇俭略有迟疑。

海澜道:“你将这庙门开着,回身就能瞧见我。我如今这样,又还能跑去哪里?”

白崇俭摇头:“我只是担心——”

“我真的渴了……”海澜截口将他打断,她伸手扶在崇俭臂弯上,微微颤动的眼睫下,似有哀意流淌。

那眼神令人无法拒绝。崇俭看了看一旁抱着骄骄的乳娘,又看看海澜,无声走出院中去。

他灌满了水囊回来,看见胡海澜已从乳娘手中接过女儿自己抱了。小姑娘在母亲怀里懵懂转醒,迷迷糊糊还没睁眼,梦呓般喊着要喝蜜茶、吃桃片,要软枕抱。

不知缘由的,崇俭只觉心底一松,绷紧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她或许,是真的不会走了罢……她如今也只能依靠他了。他将水囊递过去。海澜接了,喝了几口,又喂女儿喝了一些,再递还给他去。

骄骄缩在母亲怀里,又睡了过去。

海澜搂着女儿,向火堆靠了靠,喃喃道:“这火,天明前怕是不够了……”

“我再去拾。”崇俭应了一声,便又出去了。

这山庙建时,原本就替夜宿旅人留有便宜。他在后院棚下抱回些干柴,将火燃得旺了,又上厩里给马添了把夜草,再回来时,瞧见海澜依旧坐在原处,抱着女儿,好似真的已安于静守,再不曾多思虑半分。

被依靠的感觉让白崇俭踏实下来,他上前去,在海澜身旁坐下,又替她拢了拢衣袍。“你睡一会儿罢。一早又要赶路了。”如是劝。

“咱们去哪儿?还有多远?”海澜十分乖顺地靠在他肩头。

“不远了。翻过这座山,再行上半日,就到了。”

“然后呢?”

白崇俭略一怔。“然后……”他扶着海澜双臂,迫她与自己对视,“然后我要返回神都。待一切平息之后,就接你们回去。”

“来路上,我瞧见一片桃林。骄骄最喜欢吃蜜汁和细盐渍过的桃片了,刚才还在喊呢。”海澜轻叹。

白崇俭又是一怔。她莫不是想将他支开么?他静了静,试探着问:“不如我去——”

“算了,都走过这么远了。”不待他说完,海澜已将他打断。她抱着女儿,仿佛已安了心一般,靠着他闭起了双眼,不一时,吐息匀缓,竟似沉沉睡去。

白崇俭望着那美丽睡颜,胸中波澜暗涌。

他不敢离开,唯恐变故横生。

然而,若他此时不敢离开,明日又当如何?他真能丢下她转身离去么?当年兵马阵前、刀锋之下的倩影,只一眼便成了铭心三载的牵挂。到如今,她终于近在咫尺,他该如何将她永远这样留下?他忽然觉得有些无措起来,脑海中飘荡着说不清的气息,好似一罐烧滚的麻沸散,竟让思考也钝了,只能像个青涩少年般忐忑地望着她。

姣好容颜浸染了疲倦,少了妩媚,平添哀愁,一双青黛蹙起,胜似愁眉。

他想让她笑起来,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绽放。

他蹑手将她扶起,平稳靠在干草垫上,起身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闪身而去。以他的足下功夫,再快些,或许不要一炷香功夫便可以来回。

就在白崇俭的身影遁入黔夜的刹那,那双看似安眠的眼睛竟忽然睁开来,海澜遥遥望着远夜,清澈眸底闪动的是沉敛光华。怀中的孩子依旧搂抱着母亲,睡得香甜。她坐起身来,纤长十指缓缓的,扣在细幼的颈项,猛用力摁下……

乳娘发出一声惊嘶,扑上前来,死死抓住她的手。

因为气闷而惊醒的小姑娘睁大了眼睛,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眼底流转的恐惧,似要滴出水来。

刹那泪涌。海澜只觉得自己双手颤抖得不能自抑,怎样也无法再扼下手去。她悲鸣起来,一手摁在女儿咽喉,另一手拔下髻上金钗,闭了眼就往下刺。

但手臂陡然一沉。

“虎毒尚不食子。仇恨真有这样重么,让你连亲女也舍得下。”

海澜猛回头,眼前一袭黑衣的男子仿佛浓夜里幻化而出的。

不是白崇俭。这个男人她不认识。

但那并不关紧要。

海澜冷笑起来:“你们会放过她么?与其落在你们手里,不如我亲手杀了她。”

那男人叹息:“你故意支开崇俭,是想自尽嫁祸给善博,惹他们兄弟相争么。但你怎见得一定会成?为何不索性跟着崇俭远走高飞活下去。你有能耐将他支开,也定有办法将他留住。只要他不离开,我不能对你下手。”

“你是在同情我么?”海澜嗤笑,“你来了更好,不用我再多费事。”她缓缓步上前去,直至迫近那男人面前,“我来猜猜,你不是普通的家臣,否则你不敢只称主公表字,你是傅朝云。”她的笑容忽而变得妖异,“你回去告诉白弈,任他再如何机关算尽,欺上瞒下,只手窃国,他也休想骗得过天地神明。因果循环,天理报应,十殿阎君堂前有他的诉状,欠下的债,总有一日全都要还清。”她忽然扑身向前,一把抱住朝云左臂。“快带骄骄走!快走!”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

泪流满面的乳娘惊了起来,一把抱过骄骄,没命地跑。

屋梁上,另一道黑影闪过。早已暗候多时的艮癸就要扑上拿人。

“别动!”胡海澜厉呼,她抬起乌黑双瞳,盯着朝云,一口咬在他手上,钗尖映耀的寒光,却向着她自己脆弱的咽喉。

“五哥!”艮癸当即停下,经不住惊呼。

朝云一震。

人死之时牙关紧咬,足够咬碎他的手骨,断他一根手指。她在要挟他。

她毕竟,依旧是个母亲。

心中陡然一软,朝云犹豫了。

然而,只这一瞬间迟疑,那细长的金钗已贯穿了颈项。她狠狠地刺了三下,仿佛唯恐自己不能死去。鲜红喷溅而出,她便向一只坠落的蝴蝶,跌在尘泥的黏稠里。

十指连心。

疼痛已因为麻木而不那么说得出了,朝云只觉得眼前阵阵的黑,似乎不断有血从自己手上涌出。“阿癸,走!”他喝一声,将事先备下的*,投进燃烧的火堆。

火焰炸裂的轰鸣声,震得他有些晕眩。他立在远处,静静看着四散流火将夜空映成妖冶的亮红色,转身,顺着夜风中残留的气息飞奔。

他在山谷小道中再与艮癸会合。

“五哥,你的手怎样了?”艮癸皱眉掐住他臂腕。

“没事,”他扯了衣角将伤处缠起,静问:“追上了吗?”

“我射中那女人一箭。她抱着孩子从山崖上跌下来,尸身在那儿,孩子不见了。”黑夜里,艮癸一双眼眸闪烁,敏锐犹似狼目。

朝云深吸一口气,走了两步,静道:“阿癸,你去那边找罢,我头有些晕,走不太远了。”

艮癸应声便走,走出几步去,又听见朝云在身后道:“若是找不到……就算了罢……只是个三岁不到的小姑娘,大概……任她自生自灭,也没办法活着从山里走出去了……”

艮癸肩头一颤,顿下步来。戚寂良久,他轻道:“好。五哥你歇一会儿罢。我先回去等你。咱们一齐去向主公复命。”言罢,他便走了,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朝云在道边石块上坐了好一阵子,待再也听不见艮癸的步子才起身,拨开枯树与灌木的遮蔽。

那小小的女孩儿团身缩在那儿,浑身发抖,眉心一点红,是母亲最后用钗留给她的血泪。

他将那孩子抱回家去交给母亲。

芸娘止不住地掉泪,却什么也没有问,默默地替那孩子沐浴更衣梳妆,只是眉心上那一抹血色,便像是烙下的朱砂,再也洗不去了。

“阿娘想回家乡去么?”朝云看着母亲替小姑娘总角,一面低问。

“大半辈子都耗在这些繁华云烟里了。”芸娘怅然,“我明日起就要去卧云寺长住,清心向佛,凡尘无扰。不如,就带上她一起罢。只当是……替你们积下的功德。”

朝云一默,抱住母亲肩膀。母亲却只是叹息,将他伤了的手拉过,细细理伤换药。

鲜血洗尽,留下的,不过是又一个淹没于“太平盛世”中的传说。已然空废的魏王府,重病不起的皇帝,王府门前失却了头颅的麒麟兽……一切仿佛都只是百姓们口耳交谈时冒着丝丝凉意的故事。只有真正身在其中的人,才会在午夜梦回时不断惊醒,那些疼痛与血腥气,无可消退。

东宫� ��华殿宇之前,太子李晗透着绝望泣声的嘶喊似一面锣,反复敲打,震得人禁不住战栗。“你滚!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他连推带揉地将他的结发之妻赶出门去,转身抱住身旁沉默的孺人。

墨鸾抚着他微散的青丝低叹:“殿下……你不该这样,太子妃她并不——”

“我忘不掉!我忘不掉!”李晗闷声打断她,“我……我只要看见她的脸,就会想起那天,宋启玉,他一剑下去……四郎的头……”他忽然尖声悲鸣起来。

“殿下!”墨鸾慌忙将他摁回榻上,宫人捧上凝神的熏香,她将之摆在他枕畔,拍着他,不断柔声哄慰,直到他终于安静睡去。

“白贵人,十二驸马请见,已候了多时了。”宫中内侍前来通禀。

她看了看睡去的太子,起身退出殿去。

回廊间,又看见太子妃宋璃。

她退到一侧,福身礼拜。

“你不必如此。”宋璃凉凉地笑,“人各有命,天意难违。”

她看着宋璃离去的背影,华贵雍容依旧,莫名生悲凉。

她终又见到白弈。

白弈坐在外间,高大的屏风阻隔了视线,只有灯火投下的青影,在锦绣河山上映出熟悉的轮廓。

依旧是那个人,那般容颜。日日思君不见君,只愿君心似我心……

她忽然站了起来,两三步奔下阶去,推开屏风,扑上去抓住他。“他们说,你故意逼着宋将军在太子面前杀了魏王……”她觉得自己在颤抖,手脚冰凉。

白弈只是望着她,一言不发,良久,握住她的手。

她不自禁抓住他衣襟。

“阿鸾……”他低呼一声,皱眉微侧身,按住了胸口。

她怔地呆了一瞬。他受伤了……刹那心绪翻涌,担得惊,受得怕,连日积压的焦虑,通通如潮水涨满。

她想抱住他,想扑入他怀中放肆地大哭。终于,也只能牵着他的袖摆,跌坐下去,埋首,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天承三年八月,魏王反,斩于殿前,逆党尽诛。

又六月,既天承四年二月,上崩,谥大圣大仁皇帝,庙号宣宗。

太子晗一承大统。大丧已毕,大赦天下,于泰阿设天坛,祭祀酬神,改年号为:新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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