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欧和方哥出现在深圳，当然不是为了转款的事，而是为了开会，研讨如何猎狼。方哥在X8项目上起的作用，以及他与牛副部长的关系，让比尔印象非常深刻，经过申请和审核，方哥作为查理欧的特别顾问，也加入了猎狼团队。

自从得到牛副部长的首肯，同意为“参股恒佳”的事从中说项后，爱西的猎狼团队就策划着要召开一次高级别的会议，确定一些政策性条款。为此，保罗、葛律师等人进行了紧锣密鼓的准备。

既然是高级别的会议，比尔当然会参加，他还主动邀请负责爱西全球战略的一名副董事长史密斯先生来参加会议。

至于会议的选址，查理欧经过深思熟虑，给出了一个强有力的理由：“中国最富竞争力的三家通信设备公司：华为、中兴、恒佳都在深圳，这绝非偶然，因此，会议应当在深圳召开，让我们看看这个城市到底有何特点，专门制造我们的对手。”

这项建议受到比尔的些许异议。因为毕竟要把史密斯先生从美国调到深圳，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既然是绝密会议，史密斯先生就不能乘坐公司的专机，直接降落到深圳宝安机场，而是只能乘专机从纽约飞香港，再从香港入境，也无缘接受市政府的隆重招待和陪同观光。

按查理欧的意思，这是一次务实的会议，大家不是来深圳拉关系、扩大影响，因此，一切从简、一切低调。

六月初的一天，深圳受到强台风“海伦”的吹袭，气象台发布台风红色预警警报，暴雨如注，路旁的芒果树抵挡不住强风，大量树枝被吹断，所有中小学全部停课。

爱西的绝密会议，此时就在圣庭苑酒店的VIP会议室连续举行。爱西以往的会议，均外包给第三方的会务公司，但这次会议规模较小、保密程度要求高，因此就完全在查理欧的张罗下进行。

会议召开前，爱西专程赶来的保安专家，将会议室做了最高级别的反侦听检测，确信没有任何窃听装置，查理欧将为会议服务的酒店人员，换成爱西中国的可靠员工，会议才正式开始。

这天上午，史密斯付董事长在大家的簇拥下，来到会议室，他是个身材伟岸的绅士，一头铁灰色的浓发，高高的鹰钩鼻，淡蓝色的双眼像湖水一样深不可测。

史密斯对会议致开幕词后，查理欧首先做趋势分析，他为自己的演讲设计的口号是：

以中国为支点，撬动整个地球！

他在演讲中表示：由于3G在全球的推广不如人意，通信技术更新的脚步将放缓，而以软件编写为主的高科技，将从“知识密集型产业”转化为“知识性劳动密集型产业”。虽然两者的字面上相差不大，但前者强调的是“知识”，而后者强调的是“劳动”，前者意味着创新型企业，后者则是成本竞争者企业。

“最有优势从事知识性劳动密集产业的，是中国和印度这两个国家。”

接着，查理欧又对中印两国进行了比较，认为印度是个佛教国家，人们普遍安贫乐道，因而缺乏进取心；而中国人特别追求财富，有很强的进取心。

“…通信制造业短期内向中国转移，将成为本行业的战略趋势。”

查理欧的发言内容和发言次序，是猎狼团队特意安排的，大家希望这个发言为整个会议定下基调。

爱西派驻猎狼团队的二名并购专家也参加了会议。这两名并购专家非常有特色：

其中一名号称“常胜将军”，做过四五个成功的收购案例，基本没有失败；

而另一个，虽然没有人称他为“常败将军”，但他的成功案例远远少于失败案例。

爱西之所以派他来，就是想利用他从往日失败中获得的教训，从而练就了一种特别敏锐的嗅觉，能够知道风险和危机可能来自何方，然后让那位“常胜将军”尽可能多地构思备选方案。

这二名专家分别介绍了国际上通行的主要收购技术，爱西过去成功与不成功的收购案例，以及各大咨询公司提供的发生在中国的外资收购中资案例。每一个案例都引发了与会者的激烈讨论，大家都将案例中的收购者替换为爱西，被收购者替换为恒佳，从而找出他们的观点，分析得出可能的得失成败。

方哥听着四面八方机关枪似的英语，只能瞪着眼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将人分为支持查理欧的一派或反对查理欧的一派。

作为收购兼并专员，保罗介绍了爱西的五大收购标准，边介绍大家边一项项地和恒佳对照：

“一、对增长迅速、业务集中、勇于创业的新型公司最感兴趣，并希望对方具有在技术和销售方面非常出色的团队。”

所有人都点点头，这一点恒佳没问题。

“二、对方必须朝着和爱西相同的方向发展。”

“嗯，这是当然的。”比尔很坚定地表了态。

“三、对方应该能够和爱西的管理层协同工作。”保罗举了惠普收购康柏的例子：“康柏的管理层，后来就成为新惠普的成员。”

“是呀，我们还得继续留用恒佳的管理团队，而且估计他们也愿意继续效力。”查理欧放下咖啡杯。

“第四点很重要，我们收购的对象必须能够立刻产生利润，不能以长期战略为借口，掩饰当前的亏损。”

“恒佳近年有10亿以上的年利润，还在高速增长，这一点也不成问题。”

“好，最后一点标准，对方必须在理想的地理位置。”

“深圳是中国高新电子产业的基地，也是世界电子加工中心之一。”查理欧忽然升起一个想法：方哥能否请深圳市的领导来介绍一下深圳？

最后保罗总结道：

“根据我们以往经验，只有坚持这五项标准，收购都能获得成功。中国的TCL收购汤姆逊、联想收购IBM的PC业务，为什么很难成功呢？就因为他们的收购标准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看中的，都是这些跨国公司已经衰落的业务，收购过来后不能立即产生利润，也不能很好地使用原来的团队，地理位置也不在中国人熟悉的内地，而在法律、文化都相差很大的欧美地区，这样收购的风险就非常大。”

下午，爱西的“闭门会议”继续进行。会议专门花了两个小时，分析恒佳的领军人物范胜轩的性格。史密斯对这个议题颇有些纳闷：

“你们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人呢？他有什么神奇之处？”

查理欧没有回答。他想让史密斯听听典型的中国人思维，于是将问题翻译给方哥。方哥曾陪同牛副部长参观过恒佳，也与范胜轩当面交谈过，他谈到自己的感觉：“范胜轩是恒佳的灵魂，可以说没有范胜轩，就没有恒佳。”

查理欧把这话翻译成英文后，详细解释道：“中国很多成功的企业，基本上还采取‘人治’的方式。虽然在我们看来，这是一种落后的管理制度，但中国的产业本身就落后，所以对恒佳这种知识性劳动密集型企业，范胜轩的方法反而可能比我们的有效。”

保罗全方位地搜集了范胜轩的资料：有关他的书籍、媒体报导、对恒佳离职员工的谈话、恒佳的合作者及对手的评论等等。他将范胜轩的性格总结为：

强烈的使命感，高度的进取心，急躁而强势，控制欲极强，非常擅长政治思想工作，喜欢在企业内发起运动，能忍受困苦，尤其是精神上的困苦，不容易认错，有很强的个人崇拜倾向，同时又是一个极端的现实主义者。

史密斯看着投影打出来的范胜轩的照片，和一旁罗列的性格说明，轻声嘟囔了一句：“这种性格，在美国会是最好的销售人员。另外，恕我冒昧，什么叫‘做政治思想工作’”

他这句话把保罗问得楞在当场，查理欧到底熟悉中美两边的情况：“这就有点像传教，不过范的教义，是他自己写的，所以更应该叫洗脑。”

“那爱西将它收购后，这位范先生，会不会也对我们做他的政治思想工作呢？”史密斯幽默的话语，引起了一片笑声。

只有查理欧才知道，史密斯的这个问题，并不是纯粹的幽默：

就在前几年，美国公司艾默生收购华为电气公司后，后者的企业文化反而渗入艾默生的中国所有子公司，以致有人质疑：到底是谁收购谁？

“这确实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我们将设计完善的框架，让他的影响力只存在于恒佳的范围内。”查理欧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以华治华”这四个字：“我们就是希望让范胜轩这个中国人，以中国的方式管理好恒佳这个中国企业，从而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竞争力和利润。可以说，这就是我们这个猎狼行动的宗旨。”

但比尔在一旁冷漠地评论道：“这个人会漠视所有规则，我敢断定，他的契约精神很差，而且非常讨厌民主。”

葛律师在一旁附和道：“确实，恒佳在市场上拼夺起来，无所不用其极。”

查理欧一看会议的讨论方向可能转入歧途，他马上将话题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先生们，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如何利用这股力量，让恒佳成为爱西的竞争力中心。世界是多样性的，范胜轩的办法在目前的中国，甚至世界的很多地区，还是有效的。”

“哈哈，查理，实用主义已经深入到你的骨髓了。”比尔用手摸着光滑的下巴大声说。

“实用主义难道不是我们美国的国家哲学吗？”在一般场合，查理欧从不敢当面反驳自己的顶头上司，但现在史密斯在场，他唯恐比尔的评论会让爱西的副董事长对自己留下不良的印象，因此壮着胆反问了一句。

“哦，查理，你别介意，我这是对你的正面评价，”比尔笑着解释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比美国人还美国。”

……

两个小时的分析下来，大家认为范胜轩这个人不可不用，但必须控制使用。

那么该如何控制呢？会议室的成员都不相信“政治思想工作”的作用，他们更相信市场。

爱西的“常胜”收购专家建议，在未来的收购协议中多使用“对赌”条款。他详细举例说明了“对赌条款”是如何使用的：

“爱西和范胜轩的团队，先商定一系列明确的目标，如连续五年每年的利润增长在50％以上；或三年内上缴的总利润超过40亿。如果达到目标，爱西则给予范胜轩的经营团队一些好处，如赠与5％的股份；如达不到目标，范胜轩的经营团队则反过来给爱西相应的补偿。”

查理欧在台下听收购专家条分缕析地讲解着，心里虽然认可这种做法，但却有些不屑：“什么‘对赌条款’呀，这美国人就爱搞得神神秘秘的。说白了，不就是中国人说的‘胡萝卜加大棒’嘛，做得好，有胡萝卜吃；做得不好，大棒就挥过来。”

对赌在中国相当普遍，成功者寥若晨星：如蒙牛对罗根斯坦利；失败者却非常多，如太子奶和永乐对摩根斯坦利，如华润、中信泰富、碧桂园、中华英才网等等。

查理欧以往对“对赌”关注不多，经这次会议的一番分析和讲解，他明白中国企业普遍患有资金饥渴症，而外资正是看到这一点，又对其经营内部不甚了解，未来的经营状况不便控制，故而用对赌条款，诱其上钩。中方如能达到目标，则中外双赢；如不能达到目标，则中方输，外方赢。由于很多企业的资金饥渴症很严重，往往不得不饮鸩止渴，同意外方提出的超高目标，最终对赌失败。

恒佳也有强烈的资金饥渴症，爱西对其经营内幕基本不了解，也不能控制，所以用“对赌”这副金手铐铐住范胜轩，应该是可行性很高的备选方案。

查理欧在自己的备忘录上，给对赌重重地画了个圈。

茶歇的时候，查理欧左手端着一小碟曲奇、右手拿着一杯浓浓的咖啡来到窗前，天空彤云密布，狂风吹得棕榈树顶端的长叶像少女的青丝般乱飞，奔驰的车辆在街道上激起一阵阵水花。

查理欧心想，那个强悍的范胜轩，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的脑海里又回忆起那梦境中的狼群。狼群还是在追逐猎物，只是现在的猎物，已经不是查理欧，而是他的夙敌――恒佳。

爱西在圣庭苑的会议室里运筹帷幄时，20多公里外，蛇口恒佳总部里，范胜轩也一点没闲着。他是军人出身，向来认为谈判桌上的博弈就是没有硝烟的战争，他知道王连富的话传到牛副部长那里后，爱西的行动就会来得很快。

恒佳也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专门负责收集对手的信息。爱西的信息透明度比恒佳高得多，从公开渠道就可以了解它历年的经营状态，最新的组织架构，高层人士变动、技术和产品的战略方向。

范胜轩常常觉得奇怪，美国人把自己的经营策略，明明白白发布出来，怎么还能有竞争力呢？按他的本意，公众只应该知道企业愿意让人们知道的事，别的一切最好在幕后运作，这样才能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在21世纪初的中国，范胜轩已经算老一辈的企业家了，他们这代人，深受马克思的资本论洗脑，对资本运作有本能的反感，他们过去认为，只有生产销售实实在在的才算创造财富，后来经过潜移默化的熏陶，他们难得地将产品的范畴扩大到服务，但也仅限于有形的服务，如餐饮业、运输业。

范胜轩的这种理念常常受到媒体的攻击，认为他落伍了，但他依然故我、不为所动。在金融风暴之后，他很为自己的理念得意了一番。在恒佳的内部会议上，他说：

“搞什么资本运营，看看美国这回栽了吧，做人做事任何时候都得扎扎实实的，就凭那些花里胡哨的金融创新，也能创造财富？纯粹是忽悠人嘛！”

这天上午，范胜轩趁着外面风大雨大，在办公室将这几天萦绕在心头的问题列了个清单：

——爱西为何要参股恒佳？这种愿望有多强烈？

范胜轩知道只要对方对自己有需求，那就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需求越强烈，就越容易进行深度操纵。

——除了恒佳，爱西还有哪些潜在的参股对象？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货比三家，所以想搞清楚恒佳在这件事上，面临的竞争对手会有哪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