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跨步走出了这县衙大门，又沿着衙门口对着的路走了很久，回头看不见衙门了。他才停下，像路边的小小巷道里走了走，顾不得满地的泥土，盘腿坐下了。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迷茫的状态，他心里强压下的怒火还在燃烧着他的理智，吞噬着他心中的佛法。他不能回到寺里，即使回去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在他遣散众僧时，寺里已经半月无粮了，有的僧人为了裹腹还违反了戒律。这些事情他知道，及时遣散众僧既是让他们出去讨一条活命的路，也是为了维护大昭寺的声名。

他自小长在寺里，也不知道出家前的原籍在哪里，在这世上，他没有亲人朋友可寻，他能坚持和信仰的只有佛法。

往日身为大昭寺的住持，寺里香火鼎盛，那些达官贵人的亲眷时时奉上许多香油钱，也有当官的为响应圣上尊崇佛法的喜好，每逢初一十五都早早来拜佛。仿佛 他们真成了虔诚的信众。他不信，也不管这些事情，他在寺里只撞钟，抄佛经，到后山转悠下，偶尔讲授佛法。他看繁盛时期那些做官的人那么敬重佛法，如今到了这样百姓受难的时刻，他去规劝一下，想来可以为百姓们求得出路。

不过真是可笑啊，原来真的是想来，是自己高估了住持这个称号。其实在太平时期，他若出山要求县令办些什么事，这县令断不会这样轻巧地打发了他，至少会装装样子，把事情办了，再将他客客气气地送回去。为官的谁不想图个名声，谁不想升迁。但现在这样的局势，皇帝驾崩，朝堂无帝王君临天下，谁还会想到要敬佛或高看一眼这些僧人。再说以前的官员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现在他们是有一天算一天地享福，站在百姓的头顶上为所欲为。

想到那县令肥头细眼满腮肉的样子，想到他睁眼说瞎话的样子，他忍不住用魔鬼来称呼这些人。可叹他三十多岁的人活到如今，离了那太平盛世竟是如此地无能。

此时，他身体疲惫，肚腹空空，口干舌燥。“佛祖，我该去往何处？，”他的面容还是那样敦厚持重，但他眉头紧锁，双目含泪，炙热地太阳烘烤着他，他站了起来，强撑着身体向前走去，他要去化些斋饭，或者水。他实在太渴了，他的嘴巴都裂开了口子，泛起了白色的死皮。

大街上不再是人来人往、原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现在歇了声、许多茶馆酒楼都关了，但零零散散还开着几家，街上讨饭的人没有大昭寺外的村庄多。楼房也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看来这里的人还是吃得起饭，做的起买卖。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这些百姓还能过几天。

他在这路上走着，敲了很多人家的门。可别人开门看一眼还未等他把话说出口就又关了门，看他的眼神里有厌恶，有无奈。又敲了六户门，一位老婆婆倒是没有撵他，却也没有让他进去，看着他捧着的钵盂。只是开口叮嘱了下“你等等，我去给你舀些水来。”他等了会，老婆婆走过来将水倒进他的钵盂里，又塞给他两个厚面饼。

“我们穷家小户能给的只有这些，你快走吧。”说完话就将门关上了。

他端着那碗水，看着手里的两个饼。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化缘得来的饭食。他觉得双目有些烫人，他的喉咙哽咽了，他对着早已关上的木门说，“谢谢施主。”便站在门口就着井水，一口一口地吃下了两个厚饼。他又像前走，敲开了几户人家，合十躬身地化缘。直到天黑，他将化缘得来的粮食都放进包袱里，在城门附近的柳树旁打坐。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他若是想要出城，只能等天明。他已经问过去往皇城的路了，出了城门，沿着东北方向的官路，经过三座城池后就能到达皇城。但这样遥远的路程在太平时快马也得二个月，如果是步行，就是半年也难到。更何况现在是这样的不太平，路上还有土匪。他没有制止那老汉的好意劝阻，在老汉说完后，他道谢离开，在心里想，无论多远，我都要走过去。

可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走过去能做什么，他只是想着，总不能见到的都是贪官，他要去皇城，去求情去揭发去为这百姓寻条出路。

翌日，城门又打开了，守城的官兵只是走个过场，大眼一看，就放人出去了。他一身浅灰色僧袍越走越远，消失在官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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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官道上走了五天了，晚上在官府设置的草棚子里休息，早上赶路，中午日头太大，会走走歇歇。这几日他风餐露宿，包袱里的干粮吃完后都是上顿不接下顿，人也消瘦了许多。到第五天正午，他走着走着，两眼一黑，就倒在了路上，晕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辆牛车之上，牛车上还坐着其他的人，这些人背着包袱，一句两句地搭着话。他听了一会，知道这群人是要往最近的黑水城走，打算到那里谋条活路，听说黑水城的境况好很多，并且正在征兵，他们这些人在田里待着只能等死，倒不如出来闯一闯。这车上有几个信佛的人，看见路上晕着一个和尚，好一番和牛车的主人商量，将他拖上了车。然后一个年轻的少年就一直用一件粗布衫搭在他头顶，帮他遮着这头顶火热的太阳。他醒来后，意识渐渐清醒。

“小施主，谢谢你为我挡太阳”他的声音很低，嗓音沙哑。那粗布衣服的少年开口说“你不用客气，好好躺着，再歇会。”他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他现在确实没有体力。他看那少年旁边的一位年长的人回头看了他几眼，又听他说:“和尚，你起来喝点水。”少年将水囊从包袱里拿出来，把水囊递给了他。

这同行的路上通过攀谈，他得知这中年的男人名叫张厚才，是少年张小鹏的父亲，说是家里余粮不多了，也无法耕地收获粮食。只能带着儿子远走家乡，看能不能到这黑水城里讨碗饭吃。目前看来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去当兵，要么去给别人当仆役。同车的还有几位汉子，和张厚才是一个村的。一行人又走了一天半，及至黄昏才赶到了这黑水城内。

空山向他们表达了自己的谢意之后便分别了。他决定先到黑水城的衙门去看看，先见见县令。眼看着天黑，他忍着饿一边问路一边向县衙走去。走过去刚好看到衙役正准备关门，脚步加快，口中喊着:“施主先等等，我有事要见县令。”那衙役听他喊完这句话就变脸了，眉毛高高挑起，显出不耐烦的神情，手没停接着关门，冷冷地回了一句:“明日请早吧！”

此时空山已经走到了这衙役跟前，见他仍在关门，不由得伸出手拦住了他关门的动作，又重复了一句:“我有事见县令，劳烦通报一声。”那衙役看着空山严峻的表情，也就软下了态度。“行行行，给你通报。”说着就将空山拦着的半扇门打开，转身进去通报了。

到了后堂，看见县令正在用餐，那衙役站直恭敬地喊了声:“大人，门外有个和尚说要见您。”语气中说不出地恭敬。县令听了之后又夹了一筷子菜吃着，这口菜吃完了，开口道:“请那和尚进来。”在县令吃那口菜的时候，这位李县令实际是在思考，怎么这么晚还有个和尚来。本地穷山黑水，盖不起寺庙养不起和尚。诺大一座城只有几座城隍庙和土地庙，寺里的和尚倒是少见。算了，先请进来吧。

其实黑水城叫这么个名字是有来头的，这地方原本就不富裕，再加上地势略高，土层稀薄，种庄稼只能糊口。背靠着个荒山，这荒山不长树，光秃秃的。后来还是村人把山刨了些，将山上的土运到地里铺了几层，土地才肥沃些，以后收的庄稼才慢慢多了。这穷山恶水的村民习惯了艰苦的自然环境，仍然勤勤恳恳地谋生计。这几年天气愈发干燥，好在这黑水城内傍山不缺水，庄稼还种得下长得出，这黑水城的生活现如今看起来确实比大昭寺旁的平城热闹些。

空山被引至后堂，面见大人。双手合十先是一拜，起身后开口说到:“参见大人，我是大昭寺的住持空山，来此面见大人有事相禀。”那大人瘦且偏长的面庞略有些显黑，一双眼是重眼双眼皮，看着很是精神，下巴上留着一缕黑色胡须。整个人偏瘦背部略有些前躬，粗布做得衣衫穿在他身上倒也相宜。大人站起来看着风尘仆仆的空山，看到他发黄的面容。便开口请空山先和他一同用餐，不论公事私事一会再说。喊来小厮让其将桌上唯一的一盘肉菜“腌肉”端下去，并说再填一副碗筷，一碗粥和再端上些馒头来。

“无需拘束，长老请先坐。”县令坐在位置上再次开口。

空山见这县令面含善意，实有邀请之意，再加上确实饥饿。便开口说“如此有劳了，多谢大人。”

饭后县令引着空山来到了县衙内的客房，请空山坐下后，又命小厮上了壶茶水。待小厮走后，县令才开口道:“你所来是为了何事？大昭寺离我县挺远的。”

“大人，我是为了平城的百姓而来。天降大旱，朝廷派下的救济粮都被县令私吞了，百姓现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都开始卖儿卖女了！！大人！”

这位黑水城的县令端起茶来，沉吟着说“这次灾害是很严重，但平成的情况竟如此危急了？！”

“确实如此，那贪官做下的事比草菅人命更可恶。”空山用手捏着佛珠，盯着县令。

“我和他同属一个品级，无权管辖。”县令端着茶水却也不喝，反将目光看了过去。

“大人可有一力向朝廷告发这贪官？”

“不能，我，我为官多年，才知这官海沉浮不由人心。眼下我仅能守好这一方百姓！”县令看着茶杯里的茶叶，也不看空山了。

空山心中接受了这个事实，“大人，你是个好官，能在这灾害横行的时候将这黑水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就能看出您是个好官。”

县令摆着手“长老不必这样，此事明日再行商议，你且在此歇息。”

这位黑水城的李茂才李县令年至二十才中榜，一榜上的进士之中他面目不如他人那样风流倜傥，加上年龄偏大，学问却又不是顶好的。因此当其他一同进榜的进士留在朝廷做官的做官，在皇城附近做官的做官，少数人也被派出到地方做官。却只有他被派到这偏远穷苦的黑水城。好在他自小家中也算富裕，父母对他的教化有方。

他虽忿忿不平了一阵，但也知道其中的个人原因。之后也就安安生生地在这黑水城做县令，及至今年四十有二，却仍没有经历升迁或下调。他也不争不抢。他有个癖好是十分喜欢读书，每每朝廷的俸禄下来，攒一些托人寄给父母，留下的就拿去置书。二十多年下来，他的好读书使他交到了许多文人墨客，也获得了乡人的尊敬和爱戴。在他管辖的县衙里，用心经营的年岁久了，周围人都相处得很融洽，于是过得十分自在。再说穷山恶水使这里的人十分勤恳和淳朴，没有什么棘手的事情，每日倒也不至于案牍劳形。

可空山长老带来的这个消息让他觉得这件事十分棘手，他需得想出个好方法，既不能让那个贪官逍遥自在，也要想办法尽量不会牵涉到自己。这可不容易，唉。让我再想想，明日可以找师爷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