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微风起初如林中隐士,遥遥袭来清寒之气,接着却化身为青帝使女,眉眼温存地自乾宇而降,伸柔荑轻拂东西南北的重山曲江。银羽般的阳光在风里曼舞,滋出满坡绿意;水也有了珠玉妙语,可以一诉衷肠。生机与色调,被冬的枯掌拍走数月后,终又回归尘寰,驻入城廛乡舍。坤舆最深处的脉动,亦在这光与风的织汇中悄然搏响。
时值初春正午,温煦的阳光漫过街市,人们像是出巢雏雀喳喳然穿梭在雕楼画阁之间,喜孜孜地扑翅,扬起久蛰思启的轻尘。从皇宫广运门走出的商映弦却脚步滞重,似有一串隐形的沉铃从脊背挂到了足踝。她年方十九,玉肤香鬓,纤眉如弱柳依风,皎目若夜星破云,身披一袭黄狐裘,不掩娉婷体态,引得路人一次次多情的回眸,只是眉间所萦淡愁却令人费解。像她这样的好年纪、好容颜、好家世,究竟又有何事堪忧呢?
只因她想起今日回宫与姐姐映雪相聚的情景,发觉自己已被逼至孤崖之缘。背后是一片突焚的烈焰,往前迈几步便可鸟瞰烟锁雾笼的暗渊——许能避火,或致骨碎,问题在于自己跳还是不跳?
一切始于她对映雪身上那件貂裘的艳羡。纯白之色毫无驳杂,实属罕见,披之立于风雪更暖于夏日单衣。问后方知是大公主割爱赏赐。映雪与大公主从小一起长大,情比金兰,得到这么件宝贝不足为奇,也难怪她老称什么“公主对人最是亲厚慷慨”,眉黛之下的眼波扑闪感恩的光彩。映弦却不由联想到三年前那个叫芸墨的侍婢,收拾大公主书房时不小心弄脏了一幅字,本非大罪,却被公主一怒罚到浣衣局洗衣服。纵使芸墨写得一手好字,却只能干那最粗重低贱的活儿,病死了也没被召回,哪里又有半点“亲厚慷慨”的意思?
面对映弦旧事重提,映雪却说道:“这事儿大公主自己也常常追悔,你就别提了。不过妹妹有所不知,那幅《兵车行》乃是前朝一位隐士所书。此人有嵇康之姿、阮籍之风,却寄情老杜诗章,可见他尚有忧国忧民之心,只因时局昏晦不肯出仕罢了。”
“那又怎样?”
“大公主常说:‘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倘若朝野污浊,经世济民之才就自甘老于林泉。大公主花费重金四处探访才辗转求得隐士手迹,藏于宫阁引之为鉴。你说她对芸墨气也不气?”
“哦……大公主身为女子,倒是可惜了。”
对元熙公主的英华高致,映弦本也不乏了解,犹在琢磨,映雪忽道:“二公主府中,是不是藏了一个受伤的男人?”突发的质问像一枝暗引多时的毒箭,射得映弦娇容失色:“你怎么知道?”映雪冷笑道:“那个男人是郦国最有名的剑客之一,人称追魂剑邝涟。不知得罪了国内什么人,是被人追杀,逃亡到我国的。”
映弦怎料这邝涟的来历连二公主都不知,映雪竟已查得一清二楚。既如此,接下来她的一番“不情之请”也不容拒绝了——“妹妹莫怕。此事乃绝密,知道的人也屈指可数。大公主托我告诉你,她对二公主近几年的境况殊为担忧。所以希望你能将二公主和二殿下平时的生活起居,都见了什么人、读了什么书,一应告诉我。让我为你出出主意,免得让你玉石俱焚。”
映弦语塞。她当然明白这番话意味着什么。雪渐消,梅未残,依依物华,尨茸朱砂,终究也只堪作去年花好?
“可是二公主早已离宫,大公主何必防备太甚?”映弦张望四周无人,又问了一句。映雪却道:“那她弟弟呢?二殿下与二公主同气连枝,他要是有所异动,岂不对皇上有所不宜?这邝涟被救,你说他知还是不知?”
“唉,你们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映雪急道:“映弦!不是姐姐我唯大公主马首是瞻,只是我朝根基未稳,这几年又风波险恶;少时在宫中尚可各事其主,无所忧虑,如今你我都已成人,若不能分辨局势,我只担心你我都会大祸临头。老实说,皇上不喜二殿下已久,我盼你能知晓其中要害。你是我的妹妹,如果我不能护你周全,我怎么对咱们枉死的爹娘交待?”
映弦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危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使殿下无心朝政,有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那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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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你便是。”回公主府的途中,此话便如在映弦脑海里翻来覆去。自己真的要背叛二公主、为大公主通风报信?她摇了摇头。不过当时当地,除了权且答允以外,也实无更好的脱身之法。大公主连邝涟的来历都尽数掌握,自然不会对她掉以轻心了。
想到邝涟,映弦心头一热。她自是忘不了当初相救邝涟的情形。
那是四个多月前的一日,深秋将至,映弦陪二公主去城郊赏叶散心。马车悠然踏过,道旁落叶丛林缓缓后退。乔木褪去葳蕤苍翠的外衣,似被颜料泼过,裹着一团团彩焰,腾腾烧到天边。光是红色,就有绚烂的朱红、沉郁的深红、柔悦的粉红、凄艳的紫红、娇媚的胭脂红,缠绕纠结,扎花了人眼。满目缭乱之际,一个血红的人却说巧不巧跃入了映弦的眼帘。赶紧招呼车夫停车,自己下车查看。
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倒路旁毫无动静,全身上下多处受伤。血污将衣服染成殷红色,却盖不住一张俊美的脸孔。映弦心扑扑作跳,一摸年轻人的鼻息,方知此人命悬一线。转头却见二公主婷婷立于身后,镇定说道:“他受了重伤,失救的话一定会死,我们便救了吧。”
秋游作罢。映弦与车夫将伤者抬入车厢,快马加鞭回到公主府,找来郎中救治包扎,终于抢回一条性命。二公主让映弦打点了车夫、郎中,又嘱咐道:“这人来历不明,但我不能见死不救。他的伤起码需要几个月的休养,我就把他搁在北院厢房,只准你去照应。待他恢复,问清来历告知于我。若是无关紧要,就要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映弦一一应诺,将伤者移至别房悉心照顾。岂不料少女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对方又是一个丰神俊朗、本领超群的人物,几个月朝夕相处,互诉衷肠,映弦不但知晓这邝涟的全部遭遇,竟与之生出一段化不开的浓情,在公主府的后院悄然沉酿。
想到此节,映弦心潮难平,回了府也不去见二公主,直奔北院邝涟养伤之处。跨进四合院,见院里空旷无人,便往卧室走去。映弦叩门,无人应答,又用力敲了几下,仍无反应。映弦暗叫不好,正要推门,忽觉一阵凌厉的剑风袭至后背;寒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寒风逼近,映弦身形一闪,堪堪躲过剑锋。转回身却见邝涟持剑而立,一副促狭表情,即知对方是故意捉弄,嗔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是谁?”
映弦一噎,问道:“你的伤都好了吗?怎么就开始舞刀弄剑了?”
“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我太久没有练剑,就怕生疏了。”邝涟说完退后几步,使出追魂七十二式,招招狠辣凌厉,院里枯败的冬草在剑风扫荡下颓然扑地,枯树虬枝轰然作响。正舞得兴起,忽觉肋骨一疼,趔趄几步就要跌倒,映弦忙上前扶住,道:“你看,还逞强。”
邝涟转脸笑道:“我是剑客,几个月没摸剑,真比死了还难受。我没被人害死,却被憋死了,你说冤不冤?我还怎么向你家公主提亲?”
映弦脸一红:“二公主要是知道你真正的来历,才不会答应把我嫁给你呢。”
邝涟道:“说得也是。我这么个被国家所弃的不祥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娶郁国公主的闺中密友?更何况,郦郁两国本是宿敌,别人又该怎么说呢?”说罢又长长一叹。
映弦何尝没有这番烦恼,想到此便心口作痛,不肯多思。以前还抱着一线希望,便是在邝涟改名换姓后,做一个逍遥的无名之徒,倘若有幸,还能与自己结为连理。但如今邝涟一事已被大公主知悉,又岂会有善终?
两人沉默不语,静固的空气终被映弦凿破:“邝大哥,你被郦国奸人所陷害,就没想过回去报仇么?”
邝涟苦笑道:“报仇?老实说,就在我只身突围之际,我还恨那一干小人巧言令色,蒙蔽君上。我在心里发誓,倘若我能活下来,有朝一日定要手刃奸人,澄清玉宇。可是,就在我逃到郁国、晕倒路边临死之际,我却恍然大悟了。”
“你悟到了什么?”
“我邝涟之所以被逼至绝境,不只是由于奸臣弄权,更是因为昏君在朝。哼,上不正而下自歪,那样的国家,本就不配有忠义之士。我自不量力,想要凭一己之力为国驱虎,结果被虎狼围剿,要怪就怪我自己当时愚鲁,不肯委曲求全。现在侥幸活命,自然是危邦不入,还说什么报仇不报仇呢?”
映弦颔首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不肯放下仇怨,一定要回国讨债呢。”
“邝涟已经死了。我现在的名字,是吴过。呵呵,想不到我追魂剑邝涟,最后也只能落得个无国无家的下场。”忽然握紧映弦的双手,又道:“不对,虽然无国,却是有家。至少我希望如此。”映弦却将手抽出,一脸阴晴不定。
“怎么?”
“我今天去见了我姐姐。情况……情况不大妙。”
“发生了什么事?”
映弦心存迟疑,却禁不住邝涟再三逼问,叹道:“也罢。”遂将上午与映雪所谈一并告知。邝涟呆了半晌,问道:“你答应你姐姐了?”
“我只是暂时答应下来以便脱身,现在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邝涟疑道:“那你真的会背叛二公主?会告发我?”
“……绝对不会。”
阳光坎坷透入茜纱窗,洒向映弦俏脸:秋水剪双瞳,芙蓉染玉腮,春山长画的黛眉却蹙着难言的忧伤,如烟似雾,泣梦氤氲。邝涟踯躅半天,说道:“映弦,事到如今,我就敞开了跟你说实话吧。我经历这番生死,早就看穿这皇宫内外的险要。到头来不论你为谁卖命,都免不了鸟尽弓藏。与其如此,不如……不如我们逃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逃走?”
“是,两个人,远走高飞,无所牵绊。”
这话便如一道厉电劈中映弦心房,一惊复一喜。惊讶邝涟竟提出和自己私奔,所喜却是此人果然对自己情根深种,若真能远走高飞,倒不失为避祸求生之计。惊喜之后,疑虑却又接踵而来:商映弦,你真的肯为这个外邦人抛弃郁国一切,甚至不顾二公主的安危?
邝涟似是看穿映弦心事,愀然道:“映弦,如果你舍不得这儿,我决计不会勉强你。只是你现在的处境也并不比我好到哪儿去。你跟二公主情同姐妹,必不愿加害于她,但大公主既知你答应她的要求,恐怕也不会容你心有贰志。”
“我知道。”
“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拿去我无话可说。你只需要向二公主说明我真正的身份,让她把我交给大公主也好,皇帝也好,她就能跟我撇清关系,你也不必受大公主的要挟了。你是娇贵之躯,无须跟我吃苦。至于我……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也许本来就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映弦听他说得诚挚感伤无比,又想起数月来的关怀亲密、心意相通,蓦然一酸,伸手捂住邝涟的嘴巴,使力摇头道:“你误会我了。我怎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我巴不得跟你逃得越远越好。我不是舍不得这儿,只是我从小失去爹娘,二公主与我一起长大,教我识字读书,对我恩情深重,就这么走了,让她一个人面对大公主,我……我……”
自然,也难以抛却公主府的锦绣生活,皇宫内的斑斓物事,京都的仕女俊才,故国的大好河山……
还有那个跟自己一样身世堪怜的姐姐……
邝涟思忖道:“这样吧,要是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走,不妨今夜留信说明缘由,将我们的事全部告诉二公主。她既然视你如妹,明日读到信后,应该不会派人追拿你我。说不定日后遇到危险,她还能帮咱们一把。而这封信又能提醒她提防大公主和身边其他人,也算是一举三得。”
“今夜?这么急?我不需要跟二公主当面说清?”
“咳!映弦,你怎么变糊涂了!你要去见了二公主,她还允许你跟我私奔么?她可不像你这么了解我。何况我又是郦国人,她如何能够放心?就算她不抓我,要我自己一个人走,到头来你也无法跟大公主交代。”
映弦脸色忽暗忽明,迟迟不语。要即刻做出这么重大的人生决定,毕竟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邝涟忽然一笑,砰地双膝砸地,左手逮住映弦,右掌高举,朗声道:“苍天在上,郦国邝涟近日在郁国境内发誓,愿与郁国商映弦商姑娘结为夫妻。原上天能助我二人克服重重障碍,摆脱国别羁绊,皓首同心,永不分离。若邝涟辜负了商姑娘,便让我再度落入奸人之手,千刀万剐,血染两国城楼。”
映弦见他神色如此坚绝,誓言如此凶狠,而来自九天之外的明芒,却恰如其分地抵达起誓者俊朗轩毅的面庞,镀上一层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辉。映弦柔情大动,也不禁同跪在地。邝涟剧烈转身,抱住映弦,一双手臂勒得她肩膀生疼。
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映弦只觉一阵晕眩,咬牙道:“好,我……我这就去写信。我们,我们今晚就走!”话虽说得笃定,心底疑问仍訇击不绝:我真的要跟他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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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夜幕悄然垂落,窗外灯盏陆续点亮,浮于夜色,犹如深林中绽放的明灿金花,寒意却在一寸寸迫近。映弦下午听小宁子说二公主被兰裳、蕙衣等几个侍女拉出府去了,不慎着凉,归府后径自回房休息。也不召自己,倒是给出逃提供了方便。离府计划已同邝涟筹毕,时辰、路线、该打点的侍卫,均布置妥当,金银细软一应包好,似乎没什么疏漏。等到公主明日察觉时,自己该和邝涟逃出京城了吧?然而此刻心坎却似压了块顽石,喘过不气来。
走,还是不走,仍然是一个问题。
少顷,映弦找出纸笔,将一方素笺折成两半,笔锋过处,左边显示的是走的理由,右边则是不走的原因。
去之:
一、嫣施计以迫,姊从嫣。或负素,或伏嫣。不忍负素,不敢不伏嫣。
二、心慕邝君,琴瑟和鸣。
三、君亦怜之,海誓山盟。
不去:
一、心念姊、素,不忍别。
二、郁郦有隙,故园情深。
三、流离之苦,可堪乎?
四、君之情长乎?
五、至何地、从何事?
六、路遇敌寇,何如?
只见右边的条目越列越多,映弦陡然住笔,恼怒地盯着字迹,突然大笑,奋力将纸撕个粉碎。
抽出一张新笺,沉吟一番,下笔道:
“公主殿下见信如晤:贱婢映弦泣血相告。甫临浊世,严慈冤亡,幸得皇上垂怜,收余姊妹于宫中,伴于贤凤,忽忽十载有八矣。殿下视奴婢为手足,少时同榻而眠,同席而读,洗余陋颜,开余愚心,未有一日不思回报也。愚姊映雪,傍于元熙公主侧,尝谓贵人有大志,不让须眉,而余至今日方得其解。元熙命姊使间,期余为耳目,以邝君涟相要。邝涟者,郦国英豪,蒙冤于郦君而幸挽于殿下之吴过也。此节未及呈于殿下,而为元熙窥察,愧恨何及。然数月以往,邝君开诚,情坚意笃。愿肖相如文君,弃锦绣而适草野,越礼法而觅自由。余得其所,无他憾,唯殿下安危为念,责疚非常。盼殿下谨防小人,沟通圣君,余与邝君万里之遥亦日祈殿下无虞。今宵一别,聚日难期。来生复侍殿下,肝脑涂地,无悔无怨矣。涕零三拜。”
写毕,映弦深深叹气,收信坐回床边,耐心等待入寝时分。
目光游走屋内,物事静好,只是这香台古案、瑶瓶雅卉,明日将不再是自己的了。绿绮蒙尘难再抚,菱花缀锈不堪临。
许久,窗外声响渐弱,灯花次第凋谢,天地复陷入玄寂。映弦又熬了一阵,算得时间差不多了,振作精神,揣好东西,出房门,穿长廊,过偏苑,顷刻已达二公主的寝阁前。
平日阁前都有侍女轮岗看守,今日却不见踪影。映弦疑虑地朝卧室张望,黑灯瞎火的,并无任何声息,料想二公主已熟睡。眼见四下无人,映弦庆幸自己来得时辰恰好,竟省了应对之辞。旋即提步上阶,蹑手蹑脚走完一条昏黄长廊,到卧室前,一推门,确已被闩住。便掏出信,蹲下后将信从门底缝隙处塞入,心想明日公主起床,自会知晓一切。
须臾间已办完此事,映弦心上重石落地。不料刚一起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喝:“谁?”
映弦遽然转身,照面的却是侍女兰裳,如释重负,连忙“嘘”道:“兰裳妹妹小声!”兰裳惧色骤消,疑道:“映弦?你来这里做什么?”映弦从怀里拿出备好的熏香,招手示意兰裳走近,说道:“公主最近是不是老失眠?”
“失眠?没有啊。”
“可是我前日听公主说,她这一阵子夜里总睡不着。刚好我今天去见了姐姐,从宫里带来一样好玩意儿。瞧,这是产自容国的催眠香,点上一枝,一晚上打雷都醒不过来。”兰裳伸手接过,一眼瞟去,真没瞧出这黑细长物跟郁国的美人香有何不同。
“我刚刚才想起这催眠香来,担心公主还醒着,于是就过来想把香给她点上。不过看样子她已睡着了,我可不能扰醒她,明儿再过来一趟吧。”说罢急急将“催眠香”从兰裳手里抽回,使出一副生怕她借花献佛的神色。
兰裳噗嗤笑道:“你啊,也真吓了我一跳。本来今天是我看守,刚刚出去小解,回来后听到楼里有动静,所以上来瞧瞧。差点就想喊严侍卫了,没想到却是你。”映弦暗暗称幸,下楼后又耐着性子与兰裳闲扯一阵,打了枚呵欠,赶紧道别。
映弦匆匆返回卧室,提起包裹,灭了灯烛,直奔邝涟养伤的北院。临近院门,望见院里并无微光,知他已然离府,便辗转去了马厩,解了自己的坐骑绝尘,小心牵至公主府的北侧门。此门平日虽也有看守,但戒备甚轻,几个门卫也都是熟人,黄昏时早被映弦用银两骗去喝酒。映弦本有自由进出公主府的权力,只是深夜出门未免令人起疑,故而先调虎离山,免生枝节。
出了府,映弦策马至城东南的槐树巷。巷中关庙,曾和邝涟一齐造访过,也是今番碰头所在。下马入庙,果见邝涟正一脸焦忧地扶墙等候。邝涟大喜奔迎,两人相拥而庆。映弦汇报已将密信送入公主卧室,又问:“我们该去哪儿?”
“郁国、郦国都不宜停留。映弦,郁国跟哪个国家关系友善?”
“郁国自保有余,纵横无力,敌国虽不多,友邦更是寥寥,不过……容国应该还靠得住。”
邝涟权衡一番,下定决心道:“那我们就连夜出西鉴,去容国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绝尘发蹄狂奔,不多时就抵达城关。映弦亮出御赐金牌,对守卫说道:“二公主吩咐我出城处理急事,军爷莫要阻拦。”那守卫认得映弦,砌笑而上,也不多问,放两人出了城。邝涟暗想,她在郁国都城有如此特权,竟跟我这么一个敌国逃兵私奔。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感动、骄傲还是自惭。
驶出城门和瓮城门洞,过壕桥,便已是西鉴城外。绝尘又疾驰到了甿郊,邝涟才控缰缓速,费眼打量四野。一间破败茅庐映入眼帘,门倾窗斜的残貌宣告此地荒屋仅存。两人停马,用火石造明,进门扫眼一看,确已年久失修,凌乱不堪。当下改换装束、调整容貌。映弦用颜料泥浆把两人皮肤涂得晦暗粗糙,抹去五官的特点所在。调弄间映弦童心忽起,给自己鼻翼左下方点上了一颗朱红大痣,又扎起一条手绢把邝涟的左眼罩了。两人看见对方模样,均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说“媒婆你好”,一个道“久仰独龙”;肃杀寂谧的野郊破屋,不知枯等了多少时光,才又迎来青年男女的嬉声。
邝涟扯下这过于醒目的“眼罩”,凝望映弦,问道:“从今而后,你恐怕很难有机会回到这西鉴城了,你……会不会后悔?”
映弦摇头道:“本来我的确一直自问究竟在担心什么,后来实在受不了自己这么患得患失,真是违背了二公主平日里‘无欲则刚’的教导。”
邝涟一呆,未料得此答案,轻哦了一声。
“不过,更重要的是因为我舍不得邝大哥你。”
“可我仍然担心你这一走,大公主和你姐姐不会甘心,说不定明日就会派人追捕你我。”
一言刚毕,突然窗外飚过几道紫电,屋子内倏一亮,紧接着炸开几颗惊雷,鼓动耳膜,声势极暴烈。
映弦煞白了脸。这初春深夜,怎么会突然雷电交加?难道是天谴?
邝涟安慰道:“别怕,只是罕见的天气罢了。”
“我当然也担心大公主不肯饶过我,或者迁怒于二公主。你不知,大公主这个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而且最恨别人骗她。我听说从前宫里有个婢女瞒着她和侍卫私通,那侍卫以前是给太子当差的,后来东窗事发,唉,竟然被逼得双双自裁。”映弦说得脸色潮红,“要是她逮住了我,真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教训我。”
“……我们不会这么不走运。而且我们本来也不是她的人。”
窗外,几柄冷艳刀光又锯断连绵夜色,刺得两人不约而同闭上双眼,却还残留紫微微的光晕在前方晃动。俄顷,映弦撑开眼皮,叹息道:“大公主和二公主非一母所生,性子也截然不同。怕就怕除非大公主见到我的尸体,否则不会安心我跟你一个郦国人成双成对。”
邝涟毅然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别人动你一根毫毛。”
“不过,要是我死了而你没死,二公主一定会以为是你杀了我。恐怕又要派人杀你为我报仇哩。”
雷声继而大作,轰隆隆地从天边推拥而来,像是成千上万只木桶嵌叠在狭隘空间内翻滚挤兑,顷刻吞噬了两人语声。映弦只得收住话头,靠墙矮下身子,邝涟欺身而坐,单臂揽过映弦。两人相偎无言,等待天象变更。春霆却迟迟不收,两人终抵不住伐髓倦意,在雷公电母的惊魂协奏曲中睡了过去。
邝涟是被房梁上掉落的泥尘砸醒的。环视四周,仍是黑洞洞的一片寂然。他即刻推醒映弦,两人重新上马赶路。往东约莫又骑了小半个时辰,曦光微露,才发现进了一座山谷,四围高丘影影绰绰,清芬沁脾。两人紧绷的心弦稍得放松,无意间放慢了策马速度。
映弦打量周遭,幽幽说道:“我这一去,怕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世事难料。也许……也许多年之后,你我还有重回故土的机会。”
两人禁不住又各施慨叹,已开始未雨绸缪。晨光像几条缥缈的细蛇从东方的云层里飞下,近地时已气息奄奄,吮吸了泥土的精露,才粗大起来。再走一阵,耳边忽响起潺湲之声。一条小溪从西山迤逦而出,丝带般陈于眼前。绝尘顿时欢嘶,映弦便策至溪边饮水。刚走几步,却陡然瞅见不远处的岸边似乎蜷着一人。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女子,身着单薄的黑衣,枕臂侧卧于溪岸,全无动静,不知死活。
两人对望一眼,跳下马,小心翼翼走近女子。映弦俯身将她扳了过来,登时和邝涟一齐惊呼。
眼前这女子,五官、脸型、身材,无一不酷似映弦,就像是以法术复制出来似的。她双目紧闭,左额角似被锐石划破,残血新凝,但气息平稳,应该只是昏睡过去。
山谷里碰见自己的翻版,映弦心底的恐惧不啻于白日见鬼。
但几乎是在同时,她和邝涟都觉察到一种可能性——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杀了,找个人送回府中……?
邝涟一瞥映弦,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邝涟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只有姐姐映雪。她究竟是谁?”
她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弥山亘野布满巨大的问号。恐怕除了黑衣女子本人以外,没有人能解答。
清晨的寒气漫过黑衣女子的身躯、脸庞,凝成满头雾水。她微微发抖,嘤咛几声,却仍未苏醒。天,逐渐亮了。东曦的驾车和洪荒时代一样准时造访这座星球。绿意渗出地表,虫鸟各司其职,万物运作展开新一轮循环。骏马在飘着浮冰的溪边悠然饮水,侠客还是侠客,红颜依旧红颜。可谁能预料,这二月的寻常山谷中将会惊破一段怎样不寻常的春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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