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军的战略中，通常不会来回都走同样的路。因此出发之前，会制定不同的路线折返。在这样大片的热带雨林中，另一条道路也不是临时开辟的，至少是队伍中有一个人曾经走过多次的道路。

这个人就是廖文辉。他是整个队伍乃至整个连队里，最熟悉这片雨林的人。临出发时，他同团领导一起，制定了新的路线，此刻他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方宏杰和赵全安紧随其后，胡奇和何进立压着袁超走在中间，樊红国同乔松押后。

回去的路程要比来时的略长一些，在丛林中多绕了些路。

原始的热带雨林里，总是危机四伏。除了猛兽，毒蛇的攻击，还有缅甸特有的蚂蝗，在一个不注意的时候，就会钻入皮肤，除了用火烧，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将它们弄出来。另一种还需要大家万分警惕的行军蚁，更是雨林里嗜杀的典范。

乔松就曾经见过一次。

那一次他们进行隐蔽练习。就是将自己伪装起来，由另一队队员寻找，躲藏时间最长，一直不会被发现的人能够胜出。

他同另一名战友选择了躲藏在密集的树藤中。全身的化妆以灰色为主。这一伪装和一动不动的姿势，让他们在练习开始的三个小时之后都没有被发现。

当然，没有发现他们的还有树上的猴子。

那是一种全身有黑色的猴子，只有肚子和两腮是白色的。它们在树上欢快地跳跃着。突然有一只猴子在大家的嬉戏中不慎跌落了。十几米高的树干，跌倒地上，立即不能动弹。

乔松心中一阵惋惜，如果不是因为有任务，他一定会去救那只猴子。就在他们惋惜的时候，在不远处一团红色流沙状物体汹涌而来。

乔松和战友对视一眼，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团褐红色的东西由远及近，径直冲着黑色猴子而来。那只猴子可能由于天生的平衡能力，虽然重伤，并没有死。可能也听到了恐怖的声响，它开始挣扎起来。

褐红色物体贴着地面滚滚而来，在越过了LUO露的树根之后，直扑猴子而来。没有停留。像一件红色的披风，将黑色的猴子全部覆盖。

那猴子立即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树上的猴子们似乎得到相应，都不安的嘶叫起来。

地上的猴子突然腾空一跃，做最后的挣扎，然后倒在地上，毫无声息。它身上的物体乔松看得一清二楚，是一个个红色的大蚂蚁。

半分钟之后，黑猴子变成了一具很像人型的骷髅。那一堆红色的蚂蚁随即离去。

两人吓得不敢在此躲避，飞似的逃离了。

这就是变幻莫测的热带雨林。虽然战士们在这里经历了长年累月的训练，早已练就了一身可以保护自己的生存本领，但丛林中那些未知的危险和猝防不及的变化仍然需要万分小心。

由于武警战士大多都不佩戴枪械，此次执行任务，原本只有连长廖文辉得到批准带了一把9式手枪，但是考虑到可能会有突发情况，团部特批了一只95式突击步枪，由曾经得过全团竞技比赛第一的樊红国持有。其余人员只带着近身攻击的匕首、军刀。

一路无话，八个人沉默的在丛林中急急行走。在罪犯面前，大家都保持着严肃的氛围，也不讨论同部队相关的话题。

大约走了四五个小时，黄昏的时候，廖文辉决定在前方休息。

雨林中到处是形状诡异的板状根茎植物；还有只能在这里才能见到的独特的藤与树之间的绞杀；被附身苔藓、地衣的树叶；只在树干上开放的花朵；那些高大相似的乔木们竞相争夺着紧缺的光照和生存空间。

不过，走在这里，乔松开始觉得有些熟悉了。这条路线，自己曾经走过两次。

在前方有一片叫做多勒巴树的林子。乔松之所以记住这里，是因为那叫多勒巴的是当地的土语，其实这树有一个很好听的学名，叫琴叶风吹楠。带有文艺青年情结的他很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当年拉练训练途径的时候，他特地记住了这片地带。

记得当初带队的教官说过， 走近这片多勒巴林子，就是说明已经进入中国境内了。警戒的心已经开始放松，毕竟终于走入了自己国家的地方。

当然，大家与他不约而同有一样的感受。

"在多勒巴林子里休息一个小时，大家吃点东西。需要睡觉的报名。"廖文辉声音洪亮的吩咐大家。

"队长，我想睡。"赵全安毕竟是新兵，不像其他人，连续两三个晚上不睡觉都没有问题。

廖连长瞪了他一眼，"这次特地带你出来，就是要锻炼的，怎么就扛不住了？"

已经满头大汗，疲惫不堪的赵全安，痛苦的点点头。祈求的眼神望了望连长，又望了望乔松。

乔松上前拍了拍廖连长的肩头，"我的连长，有些苗一揠就长不好了。"

"回去一定重点专练你。"廖队长手指点了点赵全安说。

进入多勒巴林后，大家在中心地带拣了个地方休息。

毒贩袁超同大家一样的行走，然而他的脸上却看不出疲惫的神色。微喘着气，红润的脸庞和依然狡诈有光的眼神说明，他的体力不在战士们之下。

"我来放哨，你们想睡的都睡会儿。今晚要整夜赶路。我们争取比预定的时间到回到团部。"廖文辉其实心里很心疼属下。

"连长，这家伙要给他松绑吗？" 胡奇问道。大家都开始吃背包里带的压缩饼干，只是这袁超双手被反绑，用手吃东西是个问题。

"松了，改成手铐，铐前面。"廖连长简洁地说。

乔松喝了一口水壶中的水，压缩饼干的干结立即给润开了。他坐在树下，抬头仰望。

琴叶风吹楠细密的树叶在高高的枝头摇晃。夕阳的光辉透过叶子，在地上落下金色的光。此时四月，正值它开始结果的时候。橙黄色的椭圆形果实一串串的挂在枝头，点缀着绿得通透的树冠。

其实这树同雨林中许多乔木长得差不多，对于植物没有研究的乔松，喜欢它完全是因为这充满诗意的名字。

坐在这样的树下，风似乎都变得凉爽起来，吹散了氤氲的热气。乔松不由得闭上眼睛感受树的呼吸。

正是这样，当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看清子弹是从哪里射出的。

林中的群鸟全部被惊起，呼啦啦的腾空而起，将树叶缝隙里漏出的光全部挡住，树林里一片涌动的黑暗。

乔松睁开眼，只见对面坐着的何进立前额出现一个血洞，他正往嘴边送食物的手停止住了，人慢慢的滑到了地上。他身后的琴叶风吹楠树上，留下了喷溅出的红白色脑浆和鲜血。

然后乔松听到了廖文辉的吼声。

何进立身旁的袁超起身就要跑，他旁边的胡奇立即将他按到在地。

这是乔松第一次见到战友死在自己的眼前，极大的震惊使得他的反应变慢了。

第二声枪响的同时，乔松感到前所未有的剧痛占据胸口中央。这种疼痛是每一次训练受伤后根本感受不到的。然后，他看见一股鲜血从他的前胸喷出，飞出好远，好远，将地上掉落的金色楠树果实染红了。

剧痛给他带来了片刻、无比的清醒，他听见廖文辉大吼，"有伏击，大家快找掩蔽！快！"

他听见赵全安哭喊着，"指导员中枪了！"

还听见樊红国那只95式突击步枪"哒哒哒"的愤怒咆哮。

惊鸟飞过，夕阳的余晖重新回到这片树林。

他看见胡奇与袁超倒在地上，扭打在一起。看见方宏杰敏捷的躲着子弹，朝自己冲来，拽着他的衣领往树后面躲。

就在大家以为进入国境安全，走了四五个小时，体力下降，精神开始松弛的时候，一场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攻击发动了。

痛苦的中的乔松，被方宏杰拽着，他想看清楚攻击他们的敌人在哪里。然而除了整片暗绿色的树林，他完全看不见敌人方位。

右前方树林中射过来一梭子发亮的子弹，乔松听见"扑"一声，方宏杰倒在了自己的身旁，鲜血从他身下涌出，流向地处的树根，很快被干渴的土地吸收。

在乔松还来不及悲伤的时候，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来，震得他的头嗡嗡作响，眼睛的上方，有很多东西在飞。

泥土、树枝、果实、肢体。

他听不见了。

很快，泥土如雨，劈头盖脸的无声落下，一个很大的木块砸中他的额头，血流如注。不过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一截断肢恰巧落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只男人的整条左臂，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银戒指。

乔松记得，在景洪市那出了名的大集市上，廖文辉买了一对银戒指，说是结婚好几年从来没有送过老婆东西，这次要一人一只。

硝烟弥漫的树林里，最后的阳光彻底被掩盖了。

琴叶飞扬，窸窣纷落，也许它们想盖住边疆战士们的尸体，不忍暴露在荒无人烟的雨林中。

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的乔松竟然听见了胸前鲜血汹涌的声音。他终于看见敌人从四周的树林中冲出来。十几个人，有备而来。他们来到了胡奇和袁超的跟前。

胡奇骑在袁超的身上，正死死地掐住对方的脖子。

其中三个穿迷彩绿色T恤的人冲过去，一左一右控制了胡奇，第三个人收起手中的枪，拿出一把匕首，抱住胡奇的头，在他的脖子上狠狠的割了一刀。

乔松看见被切断的气管，露出了胶质的切面，鲜血迸射到正从胡奇身下爬出的袁超身上。他灰白的牛仔裤全被喷成了血红色。

袁超朝地上吐出一口痰，阴冷得意的擦去嘴角的血迹，从同伴腰间拿出插着的手枪，朝着跪在地上垂死边缘的胡奇打了很多枪。一直打到子弹用尽，弹夹弹出。

听不见枪声的乔松却看得很清楚，总共五枪。

他最后的意识，是忘记所有的疼痛，努力的将手伸到衣袋中，里面有一个卫星信号发射器。队伍遇到危机的时候，就必须要打开它。这样团部能收到求救信号，通过卫星定位找到他们。

乔松想起那曾经被行军蚁变成骸骨的猴子，此时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即使全部死在这里，也要让部队找到大家的尸体，不能让所有人都喂了那恐怖的蚂蚁。变成骸骨，就认不出谁是谁了。

"一定要找到我们的尸体。"在跌入黑暗深渊之前，乔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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