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知乐沉默许久。闷头狠狠地挖坑。

装腿的麻袋也丢进去，干柴和树叶都堆上去，一小瓶酒精化为流动的火灌入。

大火升腾起来，滋滋作响。像是灵魂干枯粉碎的声音。何知乐和尹梦诺站在旁边，注视着火坑里烧尽的碎叶漂浮起来，如同蜡黄的蝴蝶飞舞。火星四散飞溅。

“知道学校黑客一处的处长张树程么？”尹梦诺开口打破沉默。

“有点印象，不过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很厉害，协会的网络和数据安全他是压舱石，打信息战他是主炮，一炮能把对面城墙干塌那种。”何知乐点点头，张了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他想说这些话都是叶甫盖尼以前告诉他的，不知为何没说出来。叛变事件以后他不想再提叶甫盖尼的名字。

“昨天夜里知道中岛东沪的卧底身份以后，李隆杰联系了张树程。”尹梦诺说，“张树程显神通，把中岛东沪的手机给远程监控了。今天早上五点半，某个东京的号给中岛东沪发了个消息。说他父亲刚刚去世了。意思是让他回去奔丧。”

何知乐瞪大眼睛看了尹梦诺一会儿，眼神里充满惊骇。随即他又扭过头去看燃烧的火焰。耷拉着眉毛沉默。

何知乐忽然理解中岛东沪为什么求生欲望这么强了。怎么杀都杀不死。骨头打断皮肉撕开，还在艰难地背着沉重的椅子爬行。拖着长长的血痕，咬着牙不发出一丁点惨叫。

原来他是想回去奔丧？

何知乐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回事。饭桌上阮春唐讲年轻往事时，中岛东沪明明笑的很开心来着。捂着肚子前仰后合。

原来都是假笑。

笑出的眼泪倒可能是真的。

现在回想回想，刚刚过去几个小时的那场血腥鸿门宴，整个屋里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的笑容是真的。

自己和李隆杰，都因为中岛东沪吃了氰化钾没死而紧张地额头冒汗，两个人笑的虚假，眼神却阴森可怖。阮春唐笑的大声，是为了炒热气氛，吸引住中岛东沪的注意力。而中岛东沪笑则是为了演戏。毕竟身为傻乎乎的高桥靖彦，就该笑的岔气。

火熄灭了。一坑灰烬。

两个人抡起铲子，不等烟冒完，就开始填土。把想冒出来的烟连同所有灰烬一起埋在地下。最后何知乐照旧跳上去，把土踩实。

从现在起，中岛东沪，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有什么爱他的人，或者恨他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世界的什么角落，都再不可能见到他。时间流过，不会有人再记得他。

就像一滴水蒸发。毫无痕迹。

“如果没有鬼蛊党这个组织，中岛东沪可以痛痛快快哭着回去奔丧，我会在试卷堆里熬夜和发愁，马烨不会现在还伤的不能剧烈运动，李隆杰可以背着包去他想去的地方旅游，你大概会趴在床上敷面膜追剧，像所有女生一样。”何知乐把铲子插在地上，忽然看着尹梦诺说。神色哀伤。

尹梦诺怔住了，她意识到何知乐情绪不对劲。他看上去很平静，说话声音也不大，但心底里已经开始激动。像是有火在暗处烧了许久，不见火光，而水终于起伏。

“可是鬼蛊党存在。所以中岛东沪被我们杀死了。他的祭日和他父亲的祭日是同一天。不知道黄泉路上，他父亲有没有等他片刻，父子俩一起上路？”何知乐鼻子发酸。

“我挺讨厌这样做的。你不在现场，你没亲眼看见，他浑身血淋淋地在地板上爬，惨兮兮的，咬着牙，不想死。我们三个人在旁边想方设法弄死他，大吼大叫，跟疯了一样。”

“我不想干这种活儿，太肮脏了。欺骗凶杀。我的心脏现在还在猛跳。我宁可庸庸碌碌的。不想过这种残忍又疯狂的生活。”

“可是我没办法，加入协会就是拿起了刀，刀拿起来了，不可能再松手，只能越攥越紧。看到谁有危险就把他斩尽杀绝。有一个杀一个，有十个杀十个。今天我杀了中岛东沪，接下来还要杀叶甫盖尼。”

“悲哀。太悲哀了。我非常难过。”何知乐说着说着眼眶开始发红，吸着鼻子，脸庞上泪珠划过。

“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成长不少了。你记得最初你去接我的时候吗？马烨在楼下打死好多杀手，用电梯运上来，我们一起把尸体拖进屋里，我全程手都在发抖。现在呢？连焚尸抛尸这种事，都能一边干一边和你聊天，就像是在挖坑栽花似的悠闲。”

“我确实比以前厉害多了，我死死地按着中岛东沪，举起几十斤的花盆照他脑袋砸，凶狠又老辣。我还比以前更有钱，上次去刚果回来，学校奖了我一大笔钱，够吃好几十年的。我比以前厉害又有钱，按理说我该高兴，可是我总觉得我比以前更可怜了。”

“无休止的杀戮，无休止的漂泊，何处是尽头啊？”

何知乐哽咽了。低头搓着自己的手。尹梦诺没说话，只是掏出纸巾来，递给他。

“谢谢。”何知乐接过纸巾来，擦眼泪。

“新人入协会都会有这么一段瓶颈期。我当年也有过。觉得前途渺茫。觉得压力过大。”尹梦诺安慰说，“说出来就好多了。我也不会说什么开导的话，很多心结需要自己深夜里一个人想想才能解开。我相信你可以。有什么困难你就告诉我，我们队里人都可以帮你。”

何知乐点点头，把擦眼泪的纸巾装进兜里。忽然又想起这种地方可以扔纸团，又扯出来随手丢掉。

“我们回去吧。我还得去哄哄窦豆。”尹梦诺拿起了插在地上的铲子。

“哄窦豆？”何知乐茫然。

“杀中岛东沪的事没给窦豆说。但枪声太大，她听到了。她很害怕。我就简单地给她说了一下，但没来得及说清楚。她情绪挺差的，在屋里抱着被子哭。”尹梦诺颇有些无奈，“我得去哄哄她，给她解释一下这事的来龙去脉，摸摸她的头，抱抱她，再往嘴里塞个糖，就像哄小孩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