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琦码头。

这是有近百年历史的老码头了。浅滩上用麻绳拴着锈迹斑斑的小渔船，足有几百条之多。

那些小渔船都是家庭式的小船，一家四五口人待在船上，船舱里放捕捞来的水产，还有睡觉的小床。通常是天还没亮时出海打渔，日薄西山时分归来。这种生活从一百年前就有，到现在五六代人过去依旧不变。或许再一百年还是如此，就像涛声不停的大海。

离码头不远就是一大片平房，被称为“海人区”，大部分渔民住在那里。也有小部分渔民连这种小房子都买不起，只好全家住在船上。于是一些停泊的小船里透出灯泡的黄光，还有炒菜的滋滋响。

海人区边缘，一家简陋的小酒吧亮着灯。酒吧的招牌是一块斑驳的船板，上面的越南文已经被苔藓盖住。但从门窗里飘出的酒气和歌声都能让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店门口灯光昏黄，看上去安逸慵懒，让人想起梵高的名画《夜的咖啡馆》。

酒吧隔着一条街就是码头，大门打开时正对着吹来的潮湿海风。出海是辛苦的工作，渔民们在大海上漂泊，有苦难言，只有上岸时找些酒才能排解生活的忧愁。这家酒吧如此近，下船上岸就到了，还卖的便宜，因此格外受渔民们青睐。

每天晚上，酒吧里都坐满了疲惫的渔民。他们身上还带着海腥味。面红耳赤地喝酒唱歌到十二点，然后离开，回到海人区的平房或者浅滩上的小船里睡觉。日复一日。

酒馆内，墙上的小钟敲了十一下。离打烊还有一个小时了。厨房已经熄火，各个桌上菜盘子已经吃的只剩汤水，女人和小孩们吃完就回去了，剩下的都是些喝酒聊天的大汉。

门忽然被猛的推开。

酒吧里的人都歪头看过来，谁会这个点还来呢？

三男一女气势磅礴地闯进来。清一色的黑色作战服，抱着突击步枪，面相凶神恶煞。进来以后他们站门口不动了，有些诧异地环顾全场。

“卧槽，人有点多啊！这个点怎么还这么多人？怎样？我们要不要退出去？”一个男青年说，边说边往后伸脚。

“喂何知乐你有点出息吧，咱们都破门而入了退出去算怎么回事？”女混混模样的姑娘一脚踢在他腿上，制止他往后缩。

“那怎怎怎怎办？”另一个男青年结巴道。

李隆杰叹了口气，大概是对这群猪队友感到无奈，随后从腰间摸出m500左轮来，高举，对着天花板扣动扳机。放炮般的巨响吓的整个酒馆的人都哆嗦了一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酒吧里的渔民们吓的像是冰冻住了，一声不吭，惊恐地看着四个闯入者。原先觥筹交错的喧闹声消失殆尽，静的只听见弹壳在水泥地板上蹦跳的叮当响。

“T?i ??m ??n ba giay.（我数三秒，所有人出去）”李隆杰提着手枪，高声说，同时看向站在吧台后吓的面色苍白的胖子，“S?p b? b? l?i.（老板留下）”

李隆杰不用倒数，整个酒馆已经100%疯狂起来，渔夫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逃跑，除了走门的还有翻窗的。许多人已经喝多了，踉踉跄跄，连跪带爬地逃出去。他们动作是如此快，仿佛进来喝令他们出去的的不是四个人，而是四个吃人的魔鬼。

何知乐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塞满酒吧的人只用三秒就彻底跑空了。留下一地翻倒的椅子。各个桌上杯盘狼藉。

尹梦诺麻利地把门关上，反锁。提着冲锋枪站在门边把守。高桥靖彦则把大圆桌侧翻过来，顶上窗户。站在窗边留意外面的动静。

李隆杰望向店里唯一没走的老板，那是个穿背心裤衩的胖子，贴在收银台后面的墙上，吓得哆哆嗦嗦，已经快站不住了。

“黎元甲，是吧？我知道你听得懂中文，你父亲是马来西亚华裔。我还知道很多，比如你喜欢喝马丁尼，你有两个妻子一个情妇，你有一个上中学的儿子和两个未达学龄的可爱女儿。我还知道这些人的住址。”李隆杰不紧不徐地说着，却气势十足，他坐到一张桌边，把手枪放在桌面上，“我今天来只是问一些事，如果你诚实，我不会去造访她们。”

黎元甲看样子被吓的不轻，贴在墙上喘了半天粗气。腮帮子哆嗦地水波横颤。

何知乐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有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就算李隆杰进门朝天花板放枪很吓人，但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子。

“快点！贴墙上烙饼呢？过去坐好，问什么答什么！”何知乐骂骂咧咧地催促，一脸狗仗人势。

黎元甲吓了一跳，又哆嗦片刻，终于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到李隆杰旁边坐下。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黎元甲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语气掩不住地颤抖。

“那笔黑钱哪来的？”李隆杰问。

黎元甲触电似地哆嗦一下，像是被戳穿了了什么要命的秘密。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表情从惊疑到茫然，最后极度扭曲，叫人看不出他到底什么情绪。

“什么黑钱？”黎元甲支吾，“小本买卖……”

李隆杰突然站起来，左手抓住黎元甲的头发，用力之大简直要把他头皮扯掉，右手捞起沉重的左轮枪，攥着枪管，像锤子一样猛砸黎元甲的脸。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疑似鼻梁骨断裂的声音，还有锤子砸肉的闷响。

李隆杰冷着脸猛砸了五下，黎元甲凄惨地叫起来，脸上像被子弹穿过一样皮肉炸开，血溅的李隆杰满手都是。

门旁的尹梦诺撅起嘴，一脸唏嘘，表情大概是“好狠哦怎么上来就这么凶残我喜欢这风格”。何知乐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殴打吓了一跳，随即装的镇定下来。何知乐只知道马烨出任务时是凶狠寡言的暴徒，没想到李隆杰一样野蛮暴力。

窗边的高桥靖彦哆嗦了一下，怀里的冲锋枪差点脱手掉在地上。

何知乐撇了他一眼，暗想他到底是真吓了一跳，还是在演？

“说不说，啊？”李隆杰揪着黎元甲的头发喊。嗓音拉长而嘶哑，活脱脱的黑道打手做派。何知乐心说怪不得这次任务没带窦豆，小女孩看这么野蛮场面不大好。

黎元甲没回答，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无法回答——他被砸的快晕过去了，拼命地咳嗽，眼泪和血都像针扎的水气球那样哗啦啦地滋出来。他的鼻孔里被吹出一个又一个红色的血泡泡。一嘟噜一嘟噜的血泡挂在他脸上，又纷纷破开。

“一个月前，你在投股银行开了个账户，上午八点开户，九点进账一百万美金，十点你就把这些钱分流到十几个你家人名下的账户里，然后销户走人。”李隆杰站在黎元甲椅子后面，像揉面团一样来回玩弄他的头，咄咄逼问，“两个小时洗出来一百万美金，这笔钱你开这个破酒馆得挣多长时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不干点黑活儿来不了这笔巨款吧？承不承认？”

黎元甲犹豫了几秒，就被脸部的剧痛击垮了意志，哭泣着点头。承认了。

何知乐背过身去，龇牙咧嘴地笑。审讯才刚刚开始，但何知乐知道其实已经结束了。人的嘴就像涨满的气球，要么严丝合缝，一旦开了个头，就会呼呼地往外漏气，直到把知道的全喷出来为止。黎元甲承认自己接黑活儿了，他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那么说吧，谁委托你的，你干了什么，从头到尾，详详细细，来龙去脉，都说出来。”李隆杰松开黎元甲的头，坐回到座位上，从旁边抽出餐巾纸擦自己血淋淋的手。动作缓慢而镇静，就像刽子手砍完头以后擦自己的快刀。

“一个半月前，金牙来找我。”黎元甲喘了一会儿，开口叙述。

何知乐心里吐槽说真是三流小说的命名，还金牙？怎么不彪子虎哥黑龙帮呢？

李隆杰本来低头擦着自己的手，听了第一句话也抬头，皱眉看着黎元甲。那表情意思是你别给我编故事。

“我不知道他名字，是个说话很儒雅的人，身材瘦长，戴着遮阳草帽和太阳镜，短裤和黄格子衬衫。像是沙滩上的游客。大太阳镜挡着，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上牙有一颗是金的，所以我印象很深地记得他是个金牙。”黎元甲很聪明，看出来自己有被怀疑的风险，慌忙解释。

李隆杰点点头，低下头去，用卫生纸的角戳着擦指甲缝里的血迹。慢条斯理，耐心十足，一副“你慢慢讲，讲清楚为止”的架势。

“那天他是中午来的，要了个椰子酒。用现钞付的账。一堆零钱里面夹了一张纸条。”

“纸条还留着吗？”李隆杰打断了黎元甲的叙述。

“在。”黎元甲点头，艰难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去往柜台方向，拉开抽屉翻找。他似乎还在严重地头晕，走路的架势像是随时要摔倒。只能把身体压在柜台上翻找。

李隆杰把左轮手枪拿起来，指着黎元甲后背，他是防范黎元甲从抽屉里拔出手枪来。

好在黎元甲并没有反抗的举动，他很快找到了一张纸条，颤颤巍巍地走回来，把纸条交给李隆杰。

何知乐犹豫了一下，也贼兮兮地凑过去看。只见纸条上一大段越南文。何知乐于是又知趣地退在旁边。

李隆杰掏出手机来对着纸条拍了张照片，提取文字，机翻。

何知乐再凑过去看李隆杰的手机屏幕，这回能看懂了。

“黎元甲先生：

听闻你在码头有些威望，渔民们与你相熟。可否进行一笔交易？

交易内容很简单，请你找三十艘渔船和驾驶他们的人。四日后在凌晨一点前往公海，具体的经纬度坐标稍后会发与你，那时那里会有一艘集装箱船在等待。船上有一批装箱的野生动物。你们接近集装箱船，船上的人会帮你们把动物箱子放在船舱里。你们要做的只是把那些箱子带回码头，我们的卡车队会在公路上等待。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是走私。我们要在深山中建一个秘密动物园，供富人玩乐和食用，而那些野生动物的申报和关税都太过高昂，只好走私。具体报酬稍后联系，但一定是笔极高的价格。会让你和你的渔民朋友们满意。你们可以拿着这笔钱换艘大船，或者在暴风雨之夜不必为了糊口而出海，或者投资发财。需要你们做的仅仅是一次深夜远航。

我理解你们是世世代代本本分分的渔民，靠撒下一次次渔网来踏实赚钱。没做过这种犯罪的生意。

不过，如果一个一夜暴富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是抓住它，还是视若无睹，让它溜走？”

何知乐看完了纸条的翻译，面露茫然，这都什么玩意儿？走私野生动物？就这种事？虽然不是好事，但也轮不到我们来管吧？这该是越南海关和警察的职责。

“你带着人去了？”李隆杰问。

“去了。”黎元甲老老实实承认。

“讲，完整的过程。”李隆杰微微点头。

“稍后的几天，金牙每当午夜时分都来。酒吧12点打烊，他十二点二十分准时到，这样一来，我在收拾店面还没走，而喝酒的人都走了，没人看见他。我们就单独私会。他来每晚询问我进度，指导我该怎么做事。他说话很儒雅，面善，笑眯眯的，像是什么跨国大公司出来的小领导。我就信他，觉得这次真是什么野生动物的走私，无伤大雅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你后来发现走私的不是什么野生动物？”李隆杰敏锐地抓住了话里的隐含义。

黎元甲沉默了两秒，似乎回忆起令他心悸的事，脸色变得难看。

“对。根本不是在走私什么野生动物。而是走私……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甚至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慢慢讲吧，说来话长。”黎元甲说。

“早这么配合，还用挨打？”李隆杰点点头，对黎元甲的态度表示满意。他随手拿过旁边桌上没开的啤酒，随手用指甲弹开瓶盖，用眼神询问其他队员要不要喝。所有人摇头后，李隆杰把啤酒塞到黎元甲手里，“慢慢讲吧，时间还早。离打烊还有很长时间。夜晚也是很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