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东京工业大学是一所对外开放的学校, 这片校区坐落于山间，道路多是斜坡，绿草如茵, 空气清新，附近的居民时常会来学校里闲逛, 一副完全把校区当成了是公?园的模样。

离开图书馆, 奈奈子和果戈里并排走在学校的主干道上, 不时有行人从他们的身?侧路过, 草坪上甚至还坐着不少闲适的游人。

春风和煦，暖阳明亮, 早春的寒意渐渐退去, 夏日?的暑气还未到来。正值四月末，樱花还未落尽的时候，校内的樱树仍绽着花簇, 近乎于白的浅粉, 像是朦胧的云絮垂落枝头, 绵延过了整条主干道, 有风吹过，就簌簌地落下一场小小的樱吹雪。

已经是正午的时候了, 从学校回横滨也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奈奈子想要和果戈里一起去吃拉面, 吃完后溜达一会儿再坐电车回去。但是或许是今天是周末, 也可能是因为樱花的花期快要结束了，今天学校附近来往的游人很多, 作为“东工大拉面名?店”的【婆娑罗】已经挤满了人。

站在离拉门店门口不远的路边，看着排队都?已经排到门外的用餐顾客，奈奈子只考虑了三秒钟, 就果断地转过了身?，选择去附近的便利店买饭团吃。

“不吃拉面了吗？”视线跟着奈奈子走开的身?影，还停留在原地的果戈里转过了脑袋，发出?了询问?。

“不吃了。”奈奈子给出?了十分确定?的回答，“人很多，去买饭团吃。”

并不在意吃什么?的果戈里从善如流，三两步跟上了奈奈子，语气和脚步一样轻快：“那好?吧。”

便利店和拉面店一样有很多顾客，从进店到买好?饭团出?来，本来平时只要一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奈奈子和果戈里足足花了十五分钟，才终于带着饭团和饮料挤出?了便利店，像是两只好?不容易才从沙丁鱼罐头里挤出?来的“沙丁鱼”。

路边没有供游人歇息的长椅，于是他们又七拐八拐，回到了学校里的主干道上，宽阔的道路两侧是春日?里努力生长的嫩绿草坪，东一块西一块地铺着各种花纹的野餐布，来赏花野餐的游人就坐在草坪上闲聊玩乐。

没有带野餐布，但好?在草坪也并不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奈奈子和果戈里一起坐在了草坪上，拆开了还热乎的饭团。

芝士鸡肉口味的饭团，在拆开包装的瞬间，加热后融化的芝士的香甜、还有热腾腾的鸡肉的香气，就混杂在了一起，大摇大摆地朝着奈奈子扑面而来，飘着涌进了已经差不多消化完了早餐的胃里，让奈奈子本来并不明显的饥饿感躁动了起来，仿佛半空的胃部如果再不进食，下一秒就会发出?“咕噜”的哀鸣表示抗议。

奈奈子张大了嘴巴，低头就咬了一大口饭团，腮帮子被撑得鼓起来，随着咀嚼的动作耸动。慢吞吞地咀嚼着嘴巴里的米饭和芝士鸡肉，她抱着膝盖坐在草坪上，拿着饭团的手靠在了膝盖上，脑袋半耷拉着，饭团也就靠在了嘴边，一张口就能咬到的位置，连动都?不用再动一下。

黑色的眼睛漫无目标地注视着正前方，视野里能看见的除了赏花野餐的游人，就是道路上抱着课本路过的学生，嘴巴里的米饭咽进了肚子里，奈奈子拿起了身?边的绿茶饮料，把吸管插进饮用孔，咬着吸管吸溜吸溜喝了两口饮料，就又放下了四四方方的饮料纸盒，“啊呜”又咬了一大口的饭团。

脸上还是那样一点表情都?没有的样子，看不出?来她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果戈里咬了口饭团，动作随意地盘腿坐着，一手撑着身?侧的草坪，草叶和石子硌在手心，带来了粗糙的微刺触感。他的目光也漫无目标，游离着掠过周围的景色，看四四方方的教学楼，或是连绵的樱树，还有路上往来的学生、不远处喝着清酒的一群游人。

他并不固定?地望向哪个方向，视线像是海里四处漂游的水母，最后又转过了脑袋，低头垂眼看向了坐在身?边的奈奈子。

“大学……”他微微拉长了尾音，然后短促地停住瞬间，像是开场前欲扬先抑的一个微不可察的压场。

“喜欢吗？”

他问?道，然后又抬手咬了一口手里的饭团。

“……”奈奈子没有立刻回答他，甚至连脑袋都?没有抬一下，只依然保持着那个把自己团成球、张口就能咬到饭团的姿势。

慢慢腾腾地把嘴巴里的米饭咀嚼完，让这些能够供给她能量的食物稳稳当当地落进了胃里，她才又张开了嘴巴，嘴巴张合的动作很小，至少比她“啊呜”咬下一大口饭团时的动作要小得多，发出?的声音也很小，像只是呼出?了一口小小的气。

“……普通。”

奈奈子回答道，漆黑的眼眸里一点波澜也没有，语调和神?情一样安静，让人想到落着灰的窗户，带着种“灰蒙蒙”的感觉。

果戈里一副了然的样子点点头，像是在说“明白了”，然而下一秒就开口道：“所以是不喜欢？”

突兀而又跳跃的一个转折，奈奈子去咬饭团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她抬头看看果戈里，黑黢黢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后就收回了视线，低头继续啃饭团去了。

她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但是果戈里知道她是有一点默认的意思?了。并不是完全“不喜欢”，只是“感觉有一点不舒服”——这样一种别扭的、说不上好?、也没到坏的程度。

奈奈子很能适应变化，不管在好?的地方还是坏的地方，她总能适应好?，但她更喜欢的还是呆在熟悉的地方，换句话来说，大概就是她有些“恋旧”。

乱步先生给她买了很多只新的小黄鸭玩偶，但是她还是没有把那只从侦探社的宿舍带来的小黄鸭玩偶丢掉，都?已经好?多年了，依然还放在她的床上，甚至缝补过了两次，塞过了一次新的棉絮。

果戈里的目光落在了奈奈子别着的发夹上，已经四五年了，她的头发间别着的还是那两枚中?学时拿到的发夹，一直都?没有换过，旧得甚至都?已经开始褪色了，暗金色的发夹脱落了表层的漆，变得陈旧斑驳了起来，却还是被奈奈子每天别在发间。

“大学”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了，甚至连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这让奈奈子觉得有些没精神?。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还要上大学呢。”果戈里的语气听起来是如此的真心实意，仿佛是正面对着一道压轴的难题，因为解不出?来，所以就好?学地来向奈奈子虚心求教。

这个问?题对果戈里来说似乎是个“难题”，但对于奈奈子而言，她并不用多耗费精力，就能很普通地给出?他一个答案，“普通”到了像是在回答“1+1=2”这么?平常。

“有上大学的话，才能找到好?一点的工作。”奈奈子说道。

果戈里歪了歪头，将?脑袋偏向她那一侧：“比如说？”

奈奈子：“……”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就有一点难了。

虽然她的“常识”告诉她，学历和工作是挂钩的，总之学历高点总是没有坏处的，而对“林奈奈”而言，考虑到“仅剩下的存款”之类的因素，“大学毕业”是对她而言最为“划算”的一个学历程度。

往上，她的存款余额大概负担不起研究生阶段的学费和生活费，毕竟在“毕业后”和“工作前”，还是会有着一段仍然没有收入的时期的，并且这段时期谁也说不准会持续多久。

但是往下，如果只有高中?毕业证，除非是职业院校、或者是有别的才能，否则的话，只有高中?毕业的学历，想要找一个好?些的工作是很难的。

她现?在念的是“数学专业”，是国木田给她推荐的专业之一，但是奈奈子也搞不太清楚这个专业毕业后都?能做些什么?。

想了半天，奈奈子只能给出?一个十分中?规中?矩的回答：“比如说，像是独步哥哥以前那样去学校里当老师。”

果戈里没有对这个回答给出?什么?评价，连微笑的表情都?没有多少变化，他只是接着问?道：“那么?，假设找到了一个好?的工作，比如说学校里的老师——然后呢？”

“……然后、”奈奈子想了一下，“就可以多赚一点钱。”

奈奈子有一个小金库，果戈里是知道。不大的匣子，装着整整齐齐扎起来的钞票，总是锁起来，然后藏在卧室的不知道哪个柜子里，隔一段时间就拿出?来数一下。

除此之外，奈奈子卧室的书架上还有一个存钱罐，等到存钱罐装满了硬币，奈奈子就会把硬币全都?倒出?来，然后把这一堆沉甸甸的硬币拿去银行换成钞票，再把钞票收进匣子里锁好?。

奈奈子很喜欢攒钱，所以对她“可以多赚一点钱”的回答，果戈里也不觉得意外。

“喜欢钱吗？”他问?奈奈子。

但是奈奈子只是回答他：“没有钱的话，只能吃50円的干面包。有钱的话，就可以吃500円的蛋糕。”

“但是乱步先生有钱。”果戈里用一种陈述事实一样的口吻说道，“乱步先生会让你一直都?可以吃到500円的蛋糕的。”

“爸爸会退休。”奈奈子咬着饭团，发音有些含糊地说道，“爸爸退休之后，就要变成我养他了，所以要赚钱，不然钱会不够花。……通货膨胀的话，钱就可能会变成不够花了。要自己有工作。”

“那可以在侦探社工作。”果戈里提出?了一个方案，并且是一个看起来可行性?很高的方案，“不是吗？就像是贤治君和镜花小姐他们一样。为什么?不在侦探社工作呢？”

侦探社里大多都?是没有什么?学历的社员，像是国木田这种标准的“大学毕业的社员”，简直就和“珍稀动物”一样稀少。

但是奈奈子回答他：“……因为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的。”

能够一直稳定?运营几?十年的企业少之又少，侦探社以后可能会倒闭、会裁员、会被别的新事务所替代、会碰到一个不好?的继任社长，也可能随着时代发展，就不再需要“侦探社”这种事务所了，就像是人会自然衰老一样，侦探社就这么?“自然衰落”了。

“要有‘就算不能在这里工作，也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生活’的能力。”

奈奈子仰起脸，注视着果戈里，抬手又咬了口饭团，没有表情的白皙脸庞看起来有一点认真，但是仓鼠一样耸动着的腮帮子又让她好?像是个只顾着吃的小孩。

“别的什么?地方。”

果戈里垂下眼睑，金色的眼眸半掩，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奈奈子说的这个词组，脸上的微笑像是朦胧的月色一样轻。

“？”奈奈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重复这几?个字。

果戈里侧过了脸，看向奈奈子：“如果我想要去别的什么?地方，那怎么?样呢？”

奈奈子的脸上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色，对上果戈里眸光明亮的金瞳，她问?道：“……去哪里？”

果戈里思?索了一下，然后一副“有理有据”的神?色，理所当然地答道：“别的什么?地方。”

奈奈子：“……”

这个回答和没回答有什么?区别吗。

“你自己去吗。”她问?果戈里。

“你要一起去吗？”果戈里反过来问?他。

奈奈子考虑了一下，才给出?了回答：“不去。我也一起去的话，家里就只剩下爸爸了……或者带着爸爸一起去。”

“好?吧，那么?就是我自己去。”果戈里像是没得选了一样，一副忧郁的神?色，摊了摊手，“如果是我自己去的话，那怎么?样呢？”

“嗯……”奈奈子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语气词，认真思?考了半天，才想出?了一句：“……那你记得打电话回来。”

果戈里眨眼：“就这样？”

奈奈子努力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记得早一点回来吃晚饭。”

果戈里都?是二十岁的成年人了，出?个门而已，她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好?交代的了，人又不会丢。

“如果很久也不回来呢？”果戈里又问?道，嗓音轻得像是一片落下的羽毛。

奈奈子：“……”

低头啃饭团的奈奈子抬起了脑袋，漆黑的眼睛盯着果戈里笑意盈盈的脸看了几?秒，眼睑很慢地落下又抬起，眨了一下眼睛。

她在脑袋里研究了一下果戈里的这句话，有点拿不准果戈里这是想“外出?打工”，还是要“离家出?走”。……也可能是单纯的“翅膀硬了”所以想要“单飞”？

半天没研究出?个所以然，奈奈子最终只能十分谨慎地问?道：“‘很久’是多久？”

“唔~”果戈里托着下巴，像是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后晃了晃脑袋，弯着眼眸微笑起来，“谁知道呢。”

“没有回来吗？”

“或许是没有。”

得到了果戈里的回答，奈奈子不说话了。正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果戈里如果非要离家出?走的话，她好?像也拦不住，而且她貌似也没有拦的理由。

她安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思?考着果戈里的话，直到手里的饭团都?被小口小口地吃完了，才把饭团皱巴巴的包装纸捏成一团，然后往身?侧的草坪一放。

她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应对方针。

“那我和爸爸去看你。”

“……？”果戈里微微一愣。

面对着没有说话的果戈里，奈奈子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没有回家的话，那我和爸爸去看你。”

“……如果我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呢？”果戈里又问?。

“那我和爸爸一年或者两年去看你一次。”奈奈子语调平板地回答他，好?像这只是什么?并不需要太在意的事情。

果戈里盘腿坐着，拿着饭团的手放了下来，垂着搭在了一侧的膝盖上：“即使一直不回去也没关系吗？”

他注视着奈奈子，嘴角是一如往常的微笑，漂亮的金色眼眸像是透亮的粲金色弹珠，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出?了如同?宝石般无机质的光亮。

回答他的是奈奈子点头的动作，还有一句像是想也没想就下意识应声的：“嗯。”

没有等果戈里说话，她就一边伸手去拿放在身?侧草坪上的绿茶饮料，一边慢吞吞地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想要回来的话，那我去找你……我和爸爸去看你。”

她说完了，拿起饮料盒，咬住了吸管，慢慢地吸溜着饮料，黑黝黝的眼睛望着远处路边往来的游人和学生，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了。

果戈里的指尖动了动，像是想要抬起手，触碰些什么?，但最终却又落回了原处，什么?也没有去触碰。

他脸上总是带着的微笑安静地敛没了。

【……】

【果果里的叛逆期怎么?这么?长。】

还是搞不明白果戈里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沉默地思?考着和高等代数一样复杂的人生，奈奈子感觉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发量如今是愈发雪上加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