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加快脚步走出一楼的公共小厨房，手上端着一份淋着少许柠檬汁的烟熏鲑鱼和一份苏格兰奶油高地薯汤。

他回到房间，把食物轻轻放在卧室的小茶几上，看着坐在一旁发着呆的威尔。霍普顺着威尔的视线望去，他正注视着插在花瓶里的那几朵硕大娇艳的牡丹花。

“少爷，先吃点东西吧？”他温和的出声。

威尔默默的把视线从那些美丽的花朵上移开，低头看着散发着香气的晚餐。这是他最喜欢的英国传统美食，但是今天他却完全提不起食欲，即使他已经一天多没有吃东西了。

“我…没什么胃口。”他小声说。

霍普微微皱起眉，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少年，发现他除了神色稍有疲惫，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表现。

“请您多少吃一点。”他担忧的说。

威尔一点点吃着，却觉得以往鲜美的鱼肉嚼在口中如同嚼蜡，简直难以下咽。脑袋里有很多画面闪过，几乎没办法让他集中注意力。他努力咽下口中的食物，然后轻轻放下刀叉，朝着霍普摇摇头。

霍普有些忧虑的看着桌上没动几口的东西，犹豫了一下，走到少年面前单膝跪下。他仰头看着威尔轻声说：“您在为什么而焦虑？是…昨天的经历？”

威尔捂住额头摇了摇：“我不知道，霍普…我感觉很糟…脑袋里有太多的画面闪来闪去…也许我需要睡一觉。”

霍普沉默了一下，近乎耳语的说：“…那就睡一下。”

几乎是拖着脚步爬上床的威尔，一盖上被子就睡着了。霍普收拾了茶几，无声的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森林，那里闪过一点点的红光。老管家的眼睛微微眯起，鲜绿色的荧光转瞬消失，强烈的愤恨瞬间爆发然后又快速的收回，身后床上熟睡的少年不安的呢喃了一下又陷入梦境。

“无处不在的…蝙蝠…”阴鸷的苍老声音小小的响起，霍普一把拉上窗帘。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中途停顿了一下，又向穿衣镜走去。

光亮的镜子每天都要擦净，霍普皱着眉伸出手，指尖轻触平滑的镜面。镜面如同水波一样荡过，然后镜中他的影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发蓝眼的少年，那赫然是他临睡前换衣时留下的一瞥。

焦虑、不安…不舍…疲惫…挣扎…那双美丽的冰蓝色眼睛更加的浅淡，像是有泪水析出。

我要…舍弃他…我要…离开他…

我能够做到吗…但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霍普愣住了，他伸出手指再一触，一切影像消失。光洁平滑的镜面只反射他的身影。

他怔怔的看着镜面，颤抖的呼出一口气。

“晚安…少爷。”

威尔睡到中午才醒来，他闭着眼感受了一下阳光照射到身上的感觉，然后动动手脚，发现浑身酸痛。

“威尔…你醒了？”睁开眼就看到一张明媚的脸庞含泪带笑的俯视着自己，安吉拉。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沙哑：“安吉？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孩不安的笑了一下，在床边的地毯上坐下。“你昨天没有上课记得吗？我一整天没有看到你…现在已经中午了，我下了课之后就来找霍普想再问一下…”她低头拿纸巾轻轻擦去眼泪，小声问：“你去哪儿了？那天晚上我就没找到你…”

威尔头疼的看着女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那天晚上他躲开安吉的原因。该不该直接拒绝她？可是他看着安吉，总是会想到阿德莱德…他伤害了阿德莱德，现在又要伤害他唯一的朋友？

“我…出去找一个人…”威尔轻声说：“我觉得我可能…喜欢那个人，所以…”

“是谁——是谁？！”安吉拉没有抬头，但是声音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憋出来的，非常低沉阴郁。威尔有些诧异的望着女孩低垂的金棕色秀发。

“你知道那个人，”威尔迟疑的说，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谁又不知道那个人呢…“是阿德莱德。我去找他…告白，当然被拒绝了…所以就随处散了散步，”他尽量平静的撒着慌：“我迷路到了林区那边，因为天太黑，所以只好在一棵树下待了一晚，一不小心睡过头了…实际上我找回来的路也花了点时间。”

安吉拉猛地抬起头，眼神怪异的盯着他，轻如耳语的问：“…阿德莱德.利奥波特？你喜欢他…还告白了？”尾音无法控制的高昂而尖锐，带着女孩不自知的颤抖。威尔注意到她抓着裙子的手几乎勒出青筋，显出青白的颜色。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没错。”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安吉拉捂住胸口尖声道，“威尔…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怎么能喜欢他？！”她喘着气，那一瞬间威尔简直以为她要扑过来掐自己，但是下一刻，她转身离开房间。

威尔震惊的瞪着她离开的方向，她指的是——什么？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他轻轻呼吸着，松开握紧的手。平静了一下，他下床换衣服。

镜子里的少年脸色有点苍白，眉心总是不自觉的皱起，冰蓝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点阴霾。

“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威尔轻声说，伸出手抚向镜子里少年的眉间，但发现只是让他多了一些绝望的神色。为什么，仅仅只是想到阿德莱德，就感觉整个世界都仿佛不再存在…所有一切都在崩塌？

“少爷？”霍普推开门，在茶几上放下早餐。

威尔怔了一下，放下手。到此为止，他告诉自己，一切的伤春悲秋都应该停止…如果想起他就会难受，那就不要去想。千万，不要忘记曾经的挣扎和最终的选择。

霍普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年，意外的看到一张神色平静的脸。眼前的这个孩子完全没有了昨天的悲伤…假如他没有看到镜子中的影像，他会以为这两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没有问题。

“您没事了吗？”他挑眉问。

威尔在茶几前坐下，抬头看着管家微笑：“没问题。”

没问题，一定没问题。

下午有两节课，威尔从走廊的柜子里取出书本，进教室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前排一个空着的桌子坐下。下午上的是世界史，他漫不经心的听着教师念着课本，不着痕迹的看向窗边，惊讶的发现安吉竟然还没有来。唯一会坐在窗边的女孩不在，那个窗户紧紧的关着，显得非常的沉闷又寂寞。

“麦森先生，”威尔在教师经过时小声问：“请问您知道安吉为什么没来吗？”

麦森从眼镜上方瞥了他一眼，一板一眼的回答：“安吉拉小姐只是请了假，但没有说明原因…你应该专注于和你的邻座讨论问题，朗费罗先生。”

威尔默默的把视线移回书本，一边的男孩小心的看了他一眼，也低头继续摆弄手机。

安吉…是因为他才没来上课吗？还是生病了？威尔叹了一口气，沮丧的发现自己竟然都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女生宿舍还有好几栋楼呢，他也同样没有安吉的联系方式，来这里之后他连网线都没有接，手机也基本不用。

他这个朋友当得也太不称职了。

下一节课他坐到安吉拉平时坐的位置，然后打开窗户。天气已经渐渐变得温暖，从窗户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湖泊反射的粼光和森林的一角，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非常的生气勃勃。威尔把视线转向黑板，惊讶的发现，从这个角度望去，如果前面坐着人，就只能看见前面的人的背影，。而事实上，安吉拉前面的位子，一向只有他会坐。

心里瞬间涌上一股酸涩。

安吉…

两节课结束，他穿过活跃的人群去葛洛洛大剧院。今天下午和明天下午社交舞团的活动，如果安吉是为了避开他才不去上课，那么也许她不会缺席社团活动。

很快他就为这个冲动的决定后悔万分。

他忘记了有一群人，不，吸血鬼总是在这个时候去寻找“猎物”…金发的青年轻轻皱着眉靠坐在最前排中央的位置，俊美的眉心微起皱痕，修长苍白的手指支着光洁的额头，嘴角高傲严厉的抿起。红发的男人大大咧咧的翘着腿正在搂着一个人类男孩，满脸的谑笑，却仍然优美的让人移不开视线，今天坐在他们旁边的还有几个威尔没见过的人，其中一个染着满头白色竖起的头发，神情桀骜不驯到了极点的少年让人印象深刻。他穿着霍普帕克绝对不允许的t恤仔裤，打扮时尚又嚣张。

威尔不由屏住呼吸。刚刚想要转身离开，他就感到了阿德莱德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视线，那种强烈的存在感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他能分辨阿德莱德的呼吸…平缓的，悠长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它告诉自己，‘我看到了你…威尔…别走。’

‘别离开。’

‘回头…看看我。’

威尔稳住身体的轻微颤抖，然后转过身悄悄走进去。威尔坐在阿德莱德正后方的位置，但是离他很远。他们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没有人改变姿势，也没有人往这边看上一眼，但是威尔可以清楚的分辨出，从他走进直到坐下，阿德莱德一直屏住了呼吸。他还是那个姿势，整个身体就好像凝固住了，仿佛在用整个身体在注视他。

整个下午的剩余时光，威尔都用来专注的凝视着阿德莱德的背影——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来这里的本意。他专注的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它们都轻的像是不存在，然而还是一下一下的配合着，像是在互相交谈。

他们的距离，真正的距离…比现在隔着的座位还要遥远，那是白天与黑夜的距离，看起来亲密无比，但是永远无法同时出现。阿德莱德做了他的选择，威尔也选择了他的，于是他们之间短暂的相交从此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用来回味。

所有的悲伤，总会留下一丝欢乐的回忆，而所有的遗憾，只能依靠时间…来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