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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泰身上叮叮当当挂满了水壶，五颜六色，丐帮长老的架势。一进门就走到我面前，也不坐下就说，你可以啊李林立。
我一只手扶额，一只手正在飞速地划过阅读理解的重点词，头都没抬。准确说我都没听到他说话。今天是大年初八，还是初九？忘了，反正高考生是不配过年的。高考生只配记得上一次月考的分数和下一次月考的时间，还有黑板上飞速流逝的日期。这一个月我说的话大概不超过十句，人们都说我和周泰互换了灵魂。但我也不在意，没什么是比这一叠叠试题更值得在意了。所以老薛什么时候进来，我都不知道。值得他强壮镇定但是略显激动地清了清嗓子。
“同学们，这次月考成绩出来了。”
死寂。
麻木的死寂。
“总体而言，我们班这次进步很大。70%超二本线。”
有一点骚动，小胖第一个抬头，眼里放光。这成功吸引了老薛，“连王烁鑫同学都考到了535分的成绩，我很欣慰。”小胖子立刻摇头摆尾起来，还冲文阮音挑了挑眉，可惜文阮音头都没抬。紧接着，老薛顿了一下，视线微微偏移2度说，“还有我们李林立同学，这次月考竟考到了659分，拿下文科班第一名，全年级第四名的好成绩”
魏兮兮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卧槽”然后赶紧捂住了嘴。
我这才缓缓地从盖过脑袋的试题中抬起了头，和老薛激动、欣慰、颤抖甚至闪烁泪花的眼神相遇。周泰胳膊肘捅捅我小声说，过北大线了。但我看看全班，除他以外也好像没人在意。大家都埋在盖过头顶的试卷题中，刷刷刷，刷刷刷。
可是，是什么开始让我耳鸣了呢？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大，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振聋发聩。
我有点恶心，太阳穴好痛，脸烫，眼睛看不清题了。
我颤颤抖抖地去翻书包里的止痛药，结果它掉到地上了。我慌忙去捡，头撞到了桌底。嗡……我一下坐到了地上。眼泪就被撞了下来。
一个月前的那晚，周泰颤抖着拨通了那个号码。号码都背地那么熟了，可今天手指却总按不准。他蹙起眉，直到听筒里那个熟悉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他望着头顶苍穹的那颗星终于上扬了嘴角。楼下的高宇凡喝完所有酒摇摇晃晃地走出校门。他在路上被冷风吹了一遍，清醒了许多。背后的校园很安静，天幕更安静。他抬头也看见了正上方闪耀的启明星，站住了脚。很久之后，高宇凡笑了，大笑，长笑。路人侧目而视。那天的启明星是亮，亮到怀疑它是不是要坠落了，所以我在天台上伸了伸手。背后惊起一片尖叫。左珏找完余冷后，手插在迷彩裤兜里，眉头微锁，之后仰头叹一口气。那星的光不知怎地戳进了他的眼，他顺势抬头，发现星光下天台上一个瘦弱的身影。
“我们抬头看的是星星，而且，大部分人只看最亮的那一颗。”第三节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时，左珏要走了。他站起身，仰着头，双手插兜。“你看，李林立，这颗星多亮。”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着操场上寂静黑暗的天空，我顺着他的手望去。一架飞机正好闪着灯，从启明星前缓缓地划过。
“这样看它，倒是舒服多了。”另一只同样修长的手也指了指旋窗外几乎平视的启明星。浓密的睫毛和深邃的眸子在那星光下更熠熠生辉。
“那个……”
文阮音刚走到我桌前准备说话，王烁鑫就跳了起来，文阮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抿着嘴瞪着他。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月考考了多少。”小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紧张地问。
“和你差不多吧。”文阮音随口说，转身又看向我，“那个……”
噢耶！王烁鑫立刻爆发出一阵狂叫，连我都被吓到了。我刚吃了一片止痛药，现在太阳穴又开始跳了。文阮音只好把我拉到走廊上小声说，“那个……祁骁禹想见你……”
我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们不是都反对吗？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个话，你……你反正按照你的想法来，不要在意我……我只是……夏至说，希望你至少知道这件事……”
“想见可以来找我啊，我又没跑。”
“应该不敢来吧……”
我也是好多年之后才确认夏至的身份。虽然捕风捉影的事儿陆陆续续，但是文阮音的高甜存在是很难质疑的。不过夏至对祁骁禹是什么，却是在13年后祁骁禹的婚礼上才知晓。但亲耳听到的那瞬间，我眼前浮现的竟就是13年前此时此刻的文阮音。她皎洁的皮肤和乌黑的双眸在我面前忽闪忽闪，头发一会遮住眉毛一会又露出。她冰冷的手握着我的手，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咬着下嘴唇流露出一点羞涩和担心。我知道她喜欢夏至，喜欢到可以去死。她知道她不应该跟我提祁骁禹。但我不知道，她是知道夏至对祁骁禹的感情的。我更不知道她在这段感情中扮演的究竟是什么角色。如果可以穿越时空，13年后的我会不会阻止现在17岁的她呢？
“你幸福吗？”我突然问她。
校园广播台，和着晚霞暮色，唱起了歌。
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
唱着人们心肠的曲折
我想我很快乐
当有你的温热
脚边的空气转了
……
文阮音雪白的两颊竟有一丝丝红晕。和晚霞一样美。我就知道答案了。
“那你把我的原话告诉他就好了。”说完我笑了笑，拉着她进了教室。
很快，黑板右下角的数字到了第一个临界点。
三月的阳光竟这么快就辣起来。操场上乌压压的人头，却只听到喇叭里的电流声，卷着暗藏的躁动和焦虑，随风涌动。教导主任走到升旗台下，用手指碰了碰话筒，嗡……
魏兮兮眯起眼看了看天，把校服拉链拉到了底，又往上撸了撸袖子。老薛正好走到身边，瞪了她一眼。她只好又把袖子撸下来。大喇叭里响起教导主任熟悉的声音，“同学们，大家好！我们度过了一个寒冬，迎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今天，一年一度的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又在这里举行，因为在一百天后，你们将是一支出征的雄军，与几十万人马作战。”
教导主任挥着手，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虽然很多人根本看不到他。但是那一刻，竟然连王烁鑫和余冷他们，都怔住了。似乎没有一个时刻，有今天这么浓烈的悲凉意味。校长走上台，扶了扶眼镜。他似乎长叹了一口气，才开始说话。“高三的同学们，这应该是你们人生中第三次参加百日誓师大会了。但是今天，你们的心情一定格外不同。一年前和两年前，当你们站在操场的那一边看学长学姐时，有的在讲话，有的在发呆，甚至有的在睡觉。”
操场的那一边，高一高二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看，我说对了吧。”校长一摊手，那边笑地更凶了。“但是”，他转向我们高三的队伍，“你们，是绝对笑不出来的。”
鸦雀无声。
“我们总说，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岔路口。一百天后，你们就将在那里和彼此道别，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知道，你们很多同学都是不信的，认为这是在夸大高考。确实，未来变幻莫测，高考以后，你们还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继续改变人生命运，创造人生价值。但是高考，却可以决定你后半生这一切努力的起点。”
操场那边的声音也静止了。午后的阳光洒满这一千多名稚嫩又坚毅的花季面容，五星红旗在蓝天下扑棱棱扑棱棱地随风舞动。高中三年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加仔细地聆听过校长的讲话。我微微侧头，用从未有过的眼神观察身边的这些懵懂又成熟的花季面容。他们有人低头盯着脚趾，有人呆呆地望着校长讲话的方向，有人歪着头抠手，有人把脑袋倚在前面同学的背上并引起前面同学的各种扭动。他们知道未来的自己是怎样的吗？不会。那个看脚趾的男生，会知道三年后创业时睡在公园长椅上的彻骨之冷吗？不会。那个看着校长讲话的眼镜男孩，会知道十五年后的他叱咤中国金融圈吗？不会。那个抠手的女生，会知道自己还有五年就结婚生子吗？不会。而那个依靠前排同学的姑娘，更不会知道七年后她居然又站回了这支队伍里了吧？
但是未来的那一天，当我们共同想起现在这一刻，大抵都会露出一丝笑。
这，就是一生中最好的青春。
周泰在掌声中走上演讲台。这是他十七年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稿子改了有一周，老薛也替他改了几遍，但他今天还是没去吃午饭，一个人在教室里念念叨叨。列队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要说错了怎么办？我一愣，他扶了扶眼镜，期待的眼神，“你上台多，有经验，我有点……”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别怕，你是北大保送生，就算是真说错了也没事儿。”
同桌熟悉的声音转化为电流从操场上四周挂着的环绕音箱中渗出，海绵里挤出来的感觉，还是一小股一小股断断续续的那种。前几天刚刚有点活泛，今天又回去了，不过还是这样的他熟悉一点。老薛在队伍最前头，温润如玉地眼神抚摸着他。校长也是，教导处主任也是，全校抬着的眼神，几乎都是。我淹没在茫茫人群里，与别人一起仰望着他，突然心中五味杂陈，压制好久的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我赶紧垂下头，好在，根本没人在意。
“下面，请全体高三同学，举、起、右、拳。”
周泰的声音突然如炸雷一样划过操场。有些疲乏的人群窸窸窣窣起来。好像战士得了令，大家一下子都挺起了胸膛。
“我宣誓！”
安静了，只有风与周泰的声音了。
“十年砥砺，百日竞渡。”
“十年砥砺，百日竞渡。”
……
回声。
“立志凌绝顶，勇毅博征途。”
“立志凌绝顶，勇毅博征途。”
……
回声，再回。
“一百天，百折不挠，百炼成钢；
一百天，展翅高飞，笑傲考场。
珍惜一百天，青春无悔；
拼博一百天，梦想绽放。
在这神圣时刻，在这庄严时刻，
我们全体2007届高考生，向关心我们的老师、家长宣誓
未来一百天
我们将严格自律，惜时如金，戒骄戒躁，斗志昂扬
为己增光，为校增光，成就六月的辉煌！
宣誓人：2007届考生，周泰。”
无数个名字，在同一秒迸发出来，汇聚在一起，凝成一股气流，直冲云霄。每个人的胸膛都在微微起伏。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出了光。每个人放下的拳头似乎都下意识地攥着。
回声，回声，再回，再回。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