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随手一指两边椅子道：“羡之、傅亮，你们且坐了。”

刘裕掉头走向正中几案坐定，对垂首站立当地的姚长正道：“姚长正，你知道本王为何要召你来？”

姚长正道：“下官不知。”

刘裕一笑道：“其实你知道，不说也罢，让本王来说吧。古来圣贤所言，天下至治，孝化为先。上尊父母为家孝，忠君事主是为国孝。姚县令职任清和，境内遭遇天灾，没有贪一粒粮食、一缗钱，忍看生发之母活活挨饿而未生丝毫非份之念，足可佐证姚县仿尽职尽责之能、胸忧大局之心。丧母之痛，原为不孝。可你却是置家国百姓于前，心忧天下苍生，重一个责字，更重一个义字，这是多少官员难有的操守德行。舍小孝，行大孝，这是我为官者之本，更是为人者之基。即便你母亲泉下有知，亦会赞你识大体、明职责，老人家亦会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含笑阖目的。”

姚长正尽自强忍，已是抖索着肩膀，一任泪水汹涌奔泄，一手下死力抠在砖地上，险些放出声来。

“羡之，明日下诏，追赠姚县令母亲为光华夫人。”

徐羡之欠身道：“下官领诏！”

傅亮笑道：“姚大人，还不谢宋王，没听清么？”

姚长正激动地哆索着嘴唇道：“谢宋王！从今往后，宋王但有吩咐，姚长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刘裕笑着摆摆手道：“本王一不用你上战场杀敌，二不用你谋堂列阵。还是那个话，本王取得就是你的大孝之道，意蕴大局，胸怀百姓，不以一己之难为难，而以政局之忧为忧，实为难得。本王此次召你，就是要借你这个胆，借你这个识。依你看，你想做什么官？说来本王听听。”

姚长正重重吐了一口气，涨红着脸，拱手道：“知遇宋王，是姚长正此生之幸。姚长正不想做什么官，只祈宋王仍给我一县之地，一年内不治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自剖腹向宋王谢罪！”

刘裕摇摇头道：“一个县太小了，再说让你再去治理一个县，有些屈就。现下本王给你一郡四个县，你敢不敢接！”徐羡之傅亮一齐看着姚长正。

姚长正颤声道：“一郡四个县？”

刘裕道：“怎么，怕剖腹么？”

姚长正顿时脸激得如同淤了血，紧咬牙关，大声道：“有何不敢！”

“好！”刘裕重重在几案上拍了一掌，道，“本王如若把这寿阳郡交给你来治，你准备怎么治？”

姚长正略一沉吟道：“如若让下官来治，只须十八个字。”

刘裕奇道：“噢，哪十八个字，说来听听。”

姚长正一字一顿道：“忠尊上、事本职、孝德化、铭王道、严制度、宽刑狱。”刘裕赞许地点点头。

傅亮暗暗心惊，不由对这位清和县令投去软佩目光。

刘裕站起来绕出几案，道：“羡之，明日宴会之上，本王要下诏，迁任清和县令姚长正为寿阳郡太守一职，今晚即可草诏！”

姚长正忙道：“宋王，姚长正才疏识浅，不堪当此重任，请宋王收回诏命。”

刘裕一扭头，肃然道：“姚长正，本王今日给你一郡，就是要你时时以治内百姓为重，天灾前宁饿自己，不饿别人；宁死自己，不死别人，你做得到吗？”

姚长正颤声道：“宋王……我…….我……”

一句话没说完，姚长正蓦觉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头重重地撞地砖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徐羡之傅亮两人大惊，抢步上前将姚长正扶起。“快叫郎中，快叫郎中！”刘裕着急道。

片刻工夫，殿前郎中急匆匆赶来，掐住姚长正人中还未用力，姚长正突地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

傅亮笑道：“老姚，你要吓死我么？”

姚长正伸手挡开了郎中，喃喃道：“宋王，诸位大人，下官没事，下官一天没吃饭…只是觉得饿了…头有些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齐大笑起来。

刘裕道：“从今往后，本王断不会再让你挨饿，不会让为本王勤勤恳恳做事的大小官员挨饿，更不会再让治内百姓跟着我刘裕挨饿！”

第二天，宋王刘裕在王大殿大宴群臣。此次宴会是刘裕进封王尊之后首次大宴。

三巡之后，刘裕当堂宣布了三条王命。一是进封吏部尚书徐羡之加开府仪同三司；二是加封傅亮为王大殿前骁骑将军，赏开府；三是进封清和县令姚长正为寿阳郡太守。群臣纷纷向三人祝贺。

三人一齐俯地请辞，刘裕笑道：“本王今年已是六十有五，花甲之寿并不多见，六十年来竟有四十余年征战在外，过得是刀尖枪阵里的日子，晚间睡觉，一恍眼都是腥风血雨，难得现下这般太平清静。临老了，过得几年安稳时日，我刘裕知足了。”

言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红红的扫了一眼左右官员。

大伙知道宋王今日要借酒说事，一齐屏紧了呼吸看着刘裕。

“诸位，古人云：人生如梦，想想真就是大梦一场。睁开眼时，这天地万物清冽冽的实在可人，稍稍懂得事了，便开始受累吃苦。不瞒诸位，我刘裕是穷苦人家出身，从小打记事起，便一直为如何填饱肚子奔忙。夏天没衣服穿，就用树叶编个苇子，冬天为了御寒，我刘裕在牛粪堆里睡过觉。我比不得士族人家出身，衣食无忧，有世袭之职，有从一出娘胎就铁定的俸禄供着养着。诸位，同样是人，有腿有手有力气，怎地际遇如此差别。这边有人活活饿死，那边笙歌萧吟，奢侈无度，世道何有公平！不公，就要争、就要斗，归根结底就是要吃饭，要活！眨眼六十余年，刘裕老矣！看看今日跟随我刘裕浴血奋战的后辈一代代成长起来，我高兴，真的很高兴。”刘裕越说越激动，眼角里噙满了泪。

徐羡之当地跪了，道：“宋王正当壮年，功业笃定，勋可盖世，古往今来难有人堪与宋王比肩！”

刘裕皱皱眉道：“羡之，休要给本王戴高帽子，本王爱听么？”

徐羡之刚刚加封开府仪同三司，没想到上来就触了个灰鼻挫儿，在座众人大愕。

傅亮心内不由一阵窍喜，惊见徐羡之脸上神色未动，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很自然地拱了一揖起来原位坐了。这老皮子，脸上的肉比龟腚子般厚实！

一抬眼，恰与刘裕碰个正着，忙低了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