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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分享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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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飞机是周日下午两点在广州白云机场起飞。万丽在广州,按常规程序,我应该在每周五下班后从深圳坐城轨去广州,然后找到万丽的住所,见面啥也不说,先摁在床上胡天胡地一番,其他事情日后再说。我跟万丽两地分居三年,其中有百分之八十的周末是这样度过,剩下的,要么她来事了,要么我来事了。

不过这个周末我去不了,我要去听胡一一的分享会。更主要的,想去看看,自己到底是有病还是没病。就算弄不明白到底有没有病,有点意外收获也好。

意外不是什么好词。比如说上次跟万丽就意外了。激情时没有了套子,抱着侥幸心里赤膊上阵,结果就中招了,意外中招!赶紧去医院拿掉,那次意外的代价是万丽在床上歇了整整七天,而我特意请了一个礼拜假鞍前马后服侍了七天。

可是收获是个好词。你看电视里的宣传片里,满脸皱纹的农民抱着沉甸甸的麦穗,笑的多开心啊。我知道那是宣传片,可要是能够在拍宣传片时自己能笑的这么灿烂,我也知足了。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恰恰是找不到收获的感觉。

然而万丽不高兴了。上周她来事了,这周她事走了我又来事了。她不高兴还有一个原因,周六晚上他们公司有个国庆舞会,她想我陪她去买件参加舞会的衣服,也给我买一件,到时候把我拉上一起去。

可是我要参加胡一一的分享会。也许这个分享会对我很重要。

万丽不高兴。那就不高兴吧。我也不高兴。

我在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来到益东大厦C座203室的门口,胡一一已经在那里侯着了。

我说:“胡老师——”

“您好,请问您是?”胡一一似乎不记得我了,不过很快她便记起来了,“哦,你是王威特,周三的时候我在飞机上见过你的。”

“是的,我是王威特,上次在飞机上认识您,是听您介绍来听课的。”

“其实这不是什么课,就是一个圈子内部的分享会!”胡把我让了进去,“进去找个地方坐下来吧。”

我走了房间,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见我进去,齐刷刷几双眼睛盯着我。

看啥呢,没见过呢?的确没见过!

这个房间应该是个会议室,摆了一圈圆桌,还有麦克风。我朝他们点了点头,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随后还有三个人来到会议室,我数了一下,包括我自己,总共坐了十二个人。

一会儿胡一一进来,坐在主持位置上。

“各位老师,我们有段时间没有坐一起了。”胡一一显然对在座的人都挺熟,除了我之外,“哦,对了,向各位介绍一位新朋友。王威特,一家德国贸易公司的大陆经理,高级白领。我们前两天在飞机上遇到,聊的很投机。”

“白领不敢当,就是一个小小的打工仔” 我站了起来,一脸微笑,自认为恰到好处的谦逊的微笑,“各位老师好,我叫王威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请多多指教。”

在座的人反应不一,有两个人连抬头看我的兴趣都没有,低着头,手指在手机上滑来滑去。不懂礼貌。

“威特,这样的活动可能并不太适合你,在座的其他老师都是我的同行,要么拿到了国家心理咨询师证书,要么对心理咨询很感兴趣,现在正在努力拿证的。”胡一一说道,“不过没关系,来了就听听吧。”

听这话的意思,好像不太欢迎我。可是,我不是随便的人。我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收到了胡一一的邀请,尽管这是口头上的邀请,至少我当真了。如果当初她不搭讪,不跟我聊眼罩的问题,不跟我说分享会的事情,我确信现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跟万丽在床上做体育运动了。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来这里,是有目的的。

“我是来向各位老师寻求帮助的,我有问题需要咨询。”

这下子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盯着我。

胡一一似乎没有料到我来这么一句,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道:“威特,这只是一个分享会,在会上我们不做心理咨询的。”

“有时间可以找我。”旁边一中年妇女递给我一张名片。

“嗯,在座的都是心理咨询师,我跟他们都是老朋友了。”胡一一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快,“等这次分享之后,我们再聊这事,好吗?”

“好的,谢谢胡老师。”我一边说一边接过旁边妇女递过来的名片,我一看,国家心理咨询师,人力资源师。

“那我们开始吧。”胡一一看着我接过中年妇女的名片,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这一次我主要是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去甘肃支教的情况。”

支教!很熟悉的字眼。

大学毕业那年,学校里组织了定向支教活动,动员我们这些毕业生多去西部、去那些落后的地方,为那里的教育事业做点贡献,顺便也提升一下学校的就业率。我当时满腔热血,没有多加考虑就报名了,可是当我把这事跟一向非常尊敬的二叔讲了之后,他给我做了长达三个小时的思想工作。说的内容我大部分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两句话“只有先填饱肚子,才有资格净化脑子”“你爸妈这么多年的付出,不是为了让去另外一个乡旮旯里追求所谓的理想,而是为了让你更有资本去大城市立足”。

二叔赶上最后一批毕业分配,进了省国有企业,一呆十几年。他的话,我向来尊重,更何况他把我的父母拉了出来。于是我漏夜找班主任把名字给划掉了。

八年过后,我又听到了这个词:支教!

“我先给大家讲一下我们这次支教大概的行程。”胡一一道,“我们一行人去了甘肃的一个偏远农村,到当地的一个村办小学住了下来。这个小学非常简陋,说是小学,其实就只有一间屋子,老师也只有一个。屋子土墙建起来的,墙面斑斑驳驳,显得有年头的,屋顶盖着瓦,透过瓦片上的破洞,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天空。屋子里面摆着两排形状各异的桌子,凳子也是千奇百怪,有两张凳子直接是一个树墩。学校里只设有两个年级,到了三年级就得走10里路去乡里的小学了;一个年级一排桌子,一起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十个学生。老师是民办的,在这里已经呆了二十多年,负责两个年级的所有课程:语文、数学、体育、音乐。。。上课的时候,两个年级轮着来,先给一年级上一半,然后布置作业练习,让他们自由复习,再给二年级上。这些都是孩子,哪能这么听话呢,所以往往这些一年级的孩子都呆呆地看着老师给二年级上课,而在一年级上课的时候,二年级的孩子也基本上都在跟着老师一起。除了学习环境的恶劣,孩子们的衣服,看起来也让人无比心酸,又脏又破,小脸蛋也黑黑的,笑起来时跟两排洁白的牙齿行成了鲜明的对比。很有特色的是老师的那根教鞭,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非常有弹性,可以弯起来绕一个圈子,经过手掌二十多年的摩挲,已经变成黝黑黝黑的,黑的发亮。老师的一身衣服干净倒干净,只是已经洗的发白了。

去之前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孩子都像我一样是在物质还算充裕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可是知道并不等于懂得,我是在见到这些孩子们以后才懂得的。我真有点后悔没有把自己的孩子也带过去,她整天都抱怨菜不好吃、衣服不好看,我不知道她见到这些孩子之后还会不会有这么多抱怨。我更后悔的是,我们带的东西太少了,因为当你看到他们时,就知道也许我们平常生活中手边的每一样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有可能是宝贝。笔、本子、橡皮擦、书,甚至对一张小小的贴纸,他们都表现出了无比的新鲜感和好奇。同行的朋友带了一个足球,放学过后他带着孩子们在村里的空地,教他们踢足球,孩子们高兴的啊,新奇、雀跃。那个场景,让人难忘。蓝天白云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在空地的每一个角落响起,那是怎样的一种扣动着人心最深处那根弦的场景。当我们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再面对这样的单纯、自然的场景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刚开始表现出的时候一阵不适应的颤抖,然后才是震撼,再才是享受。那一声声银铃般的笑声,到现在似乎都还响在耳边,那完全是纯真的、自然的、发自于天性的笑声。

我住在一个叫英子的小女孩家里。她内向、害羞,说话的声音小到难以听见,但是自从我把手伸给她,她就一直牵着我的手不肯放开。路旁有很多盛开的马兰花,我随手摘下一朵帮她别上,自己也别了一朵,然后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后来等我出门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用很多很多马兰花扎了一个大花环给我,羞涩地戴到我头上。在戴着花环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好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怕孩子看见,赶紧把脸别了过去。

我很久没感动了。在这样的乡村里,人与人之间关系,可以如此的真诚、简单。我只给了她一只手,她就因此一直牵着我走;我只给了她一枝花,她却给了我一个这样精致的花环。这种在复杂都市里越来越罕见的单纯的信任与放心的交付,让你觉得内心被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慢慢填充,而同时,每分每秒你都想做一件事,那就是:感恩。看着那些破旧的土房子,穿着太过俭朴的老乡,土坯砌起来的房屋边墙,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生活给了自己这么多,而我却从不知晓。”

胡一一说道这里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亮光。这个四十二岁的女人,这个孩子都已经上高中了的女人,她是真的感动了。

我也有点被感动了。感动之后就开始难受起来,憋的难受,心里像猫挠一般。

单纯。

自然。

信任。

新鲜空气。

好奇。

感恩。

在深圳这个城市,我每天穿梭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耳朵里灌满了地铁撞击着铁轨的声音,灌满了橡胶轮胎摩擦着柏油马路的声音;鼻子里闻到的是汽车尾气的味道,是工业烟囱里刺鼻的二氧化硫的味道,是无处不在的84消毒液的味道,跟*的味道一样,有点淡淡的洋槐花味;眼睛所看到的,是擦肩而过的木偶,长发木偶,短头发木偶,花花绿绿裙子的木偶,西装革履的木偶,没有任何表情的木偶。

高速率机械运转的城市节奏,吞噬了所有动感的词语:单纯,自然,信任,新鲜空气,好奇,感恩。。。。。。它们全部消失了。在你从学校毕业之后,它们就慢慢地消失了。

你在地铁里找不到。你在超市里找不到。你在赛格广场找不到。你在COCO Park找不到。你在周扒皮的办公室里找不到。你在深圳地图、广东地图、中国地图上,都找不到。

现在,我听到了这些词儿,可是我却找不到它们。我感到难受,憋的难受,心里像猫挠一般。

在座的人们开始议论起来,各自抒发着感慨。我却一脸的难受。

等大家说的差不多之后,胡一一接着说道:“他们的要求挺简单的,有三百块就能够上一学期的课。三百块钱,几个人上一次馆子就花了,可如果给这些孩子的话,他们可以上一个学期的课。当我们在城市里享受着自以为理所应当享受的一切时,我们应该检讨自己。”

旁边的中年妇女接着感慨道:“是啊,我们应该检讨自己,平日里我们要求太多了。”

“是的,生活的真谛其实就在于简单,可我们就是弄的太复杂了,所以感觉活的很累。”胡一一道,“好比喝酒,其实跟喝白开水喝其他液体没有两样,可一旦上了饭桌,喝酒就变成主要内容了。能喝的吆三喝四出尽风头,不能喝的也只能硬着头皮死命陪君子,你敬我一杯我回敬你两杯,外人看着气氛轰轰烈烈,可是局中人就能够体会到真正的滋味了。”

“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喝酒已经完全变味了。”中年妇女显得很活跃。

“我们支教的时候,在英子家里喝酒,他们自家酿的那种高粱米酒,喝起来嘴里很顺。英子他爸给我们每人一大碗,一边倒酒一边告诉我们,他自己爱喝酒,每天都要喝上两碗,朋友来了,也拿酒出来,但不会劝酒,能喝就多喝点,不能喝就少喝点。大家就这么坐着,很简单的两个菜,然后一口口地喝着碗里的酒。完全是一种放松,彼此袒露着胸怀,彼此不设防,没有目的地在那里喝酒。那一次,我醉的一塌糊涂。”

神往!

我在小学二年级,也完全不设防地醉过一次,醉的一塌糊涂,小脸紫黑,直接进了医院。那是自家酿的米酒,喝到嘴里像糖水一样甜,可是却有着酒的后劲;当时二叔学校放假回到家,很享受地喝了两碗,我也跟着很享受地砸吧着小嘴喝了两碗,然后,就不设防地醉上了。现在,能不喝的酒,坚决不喝;推不掉的,少喝。还好周扒皮不劝酒,就是二两肉,出去吃饭的时候也不斗酒,各自优哉游哉。

可生活除了喝酒之外还有一大堆事情。否则,我情愿喝酒就是生活的全部。

分享会在继续进行。

胡一一还在说:“这次去的朋友都有心理咨询师资格,原以为在那里我们可以发挥一下这方面的优势,给孩子们做一些心灵辅导。可当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才发现,我们错了,错的一塌糊涂。那些孩子除了物质条件较差,还有就是因为缺乏外界的教育和引导,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封闭了之外,他们个个都很健康、阳光。他们就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问题。比我们在座的各位老师都健康。真正要辅导的,反而是我们。”

这时候我记了起来,我来参加这次分享会的目的,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病没病。现在看来,我无法得到正确的答案,至少今天得不到。

在剩下的时间里,胡一一他们在互相感叹、互相感动、互相感恩。

有一颗种子在心里那个黑暗的角落发芽。我在这里感受到了一丝丝春意,淡淡的,像轻轻抚着脸颊的淡淡的春风。

但我依然还只是局外人,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静静地坐在那里,和我参加其他聚会一样,孤独。胡一一他们的世界或许离我很近,但现在离我很远。

散场的时候,胡一一把我叫到一边,特意叮嘱我:“威特,刚才你说的咨询,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再说。如果你觉得真有必要,随时给我电话,我会给你安排。”

“谢谢胡老师。”

等忙完这段时间,我的确要找胡一一专门请教一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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