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妣步母安孺人如愿之神位。”

步半雪挽起衣袖，轻轻擦拭着母亲牌位上的那行金色隶书体文字，眼眶中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啪——嗒——啪——嗒。泪滴砸落在牌位上，在这幽暗的祠堂中如洪钟作响。

“母亲，女儿终于为你报仇了。”

“那对害你的母女自食恶果，您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安息了。”

“——您走的时候，我才十岁。您的音容笑貌，女儿从未忘记；您的教诲嘱托，女儿全都谨记在心。”

“……女儿做了这么多，您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奈何斯人已逝，步半雪只能对着冷冰冰的柏木灵牌，声泪俱下。

不知道哭了多久，步半雪方才抹抹泪，双手端着灵位，恭恭敬敬地想将其放入供奉之处。

步半雪环视了一下整个祠堂，只见堂内装潢肃穆庄重，正面墙上挂着一副对联，“祖宗功德流芳远，子孝贤孙世泽长”；横额“万代荣昌”。金色的魏体结构方严，沉稳有力。

步半雪见此联所书内容，心中唏嘘：好个孝子贤孙，真应了歩氏今日之情形。

对联前方，则有三长排牌位静静矗立在长桌上。香火氤氲，牺牲水果散发出香味。其中，尤属那正中央的始祖牌位前，香最粗，供品最丰盛。

步半雪扫过一眼，心有不甘地将母亲的牌位置于角落一昏暗之处。

“凭啥女子的牌位就无供品所供，无香火所奉。母亲一生相夫教子，打理家业，所付出的青春年华，并不比男的少，为何最后连牌位都要低人一等！”

“为何那牌位上，自己的姓氏还要屈居父亲之后？歩母，是一个母亲；孺人，是一个妻子；如愿，才是她自己。”

可这自己，却被压在最下面。

见此，步半雪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将放下的牌位又拿起，与香火桌上第三排中央一个牌位调换了位置。

而后，步半雪点了三柱香，往蒲团上深深跪了下去，久久未起。

直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步半雪方才起身转头细看。

“父亲，你怎么来了？”

“我来这看看你母亲。上一次见她，还是十二年前。那时你还小，乖巧可爱，性子像极了他。”

“原来你也是会记挂着母亲的？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还念着她。”步半雪说着说着，似是要委屈的落下泪来。

步鸿飞听到半雪言语间似乎有些责怪，解释道：“我何曾忘记过如愿？只是，我的眼受那徐氏母女所蒙蔽，竟与如愿产生那么大的误会。最终……最终害死了她。”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选择相信她，如今……如今就不是这番境况了。”说完，步鸿飞深深的叹了口气。

听着步鸿飞的忏悔，半雪渐渐明白，自己的父亲也是个可怜人。堂堂一国丞相，被一洗脚丫头蒙了心窍，弄得结发妻子殒命，相府无一天宁日。

虽说他错了这许多错事，但也实非本意，都是被.奸人利用。

“父亲，不是您的错，您不要这样责怪自己。从前那些事，如若母亲知道了您的苦衷，定会原谅你的。”

“那你呢？半雪，你会原谅父亲吗？”

步半雪闻言，并未立刻回答。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端详自己的父亲。眼前人穿着宽大的玄色常服，其上绣着云纹，省领大袖，腰间盘着一紫色束带。

整张脸五官齐整，算不上俊秀但也方正，一抹黑色山羊胡长在锥形下巴上，显得老谋深算。皮肤黄黑，褶皱丛生，头发间白发若隐若现。

人心终究还是敌不过岁月。

“父亲何处此言。”步半雪轻轻说道。“哪有子女原不原谅父母这一说。女儿曾在书里读到过黄香扇枕温衾的故事。那黄香九岁时失母，尽心尽力侍奉父亲，夏天暑热，在其枕簟旁扇凉；冬日严寒，以身暖其被席。令人动容。”

“您生我养我，血浓于水，您永远都是我的父亲。”

说完，步半雪扑在步鸿飞身上，紧紧抱住他，哭了起来。

父亲的怀抱一如小时候温暖，给人无限的安全感。

“半雪，你还记得小的时候吗，我经常抱着你去集市上玩耍，你可喜欢骑在父亲肩上了，高高的拿着风车，呼呼嗤嗤的吹。”

“不管如愿在旁边如何担心，你总是缠着我，让我跑快些带动风，让风车能转起来。”

“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那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步半雪有些惊讶，父亲如今权倾朝野，有权有势，怎会不幸福呢？

彼时，步鸿飞还是个前途未卜的寒酸秀才，父母双亡，贫无立锥之地，只得靠在街上卖些字画为生。

奈何时局不好，隔壁的包子摊、布匹店生意红火，顾客络绎不绝，而这书画却无人问津。

头悬梁锥刺股日日苦读的步秀才，喂饱了思想，饿坏了皮囊，竟晕倒在一朱门前。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陈设典雅的小房间里，一个生得柳眉杏目，眼眸婉转，身姿绰约的小姐坐在旁边，另还有一俊俏丫头在服侍自己。

步秀才哪里受到过此等待遇，慌忙起身。

“得蒙小姐搭救，步鸿飞感谢不已。敢问姑娘芳名。”

只听那小姐朱唇轻启，柔声应道：“安如愿。”

自此之后，这名字便刻在了步鸿飞心里。他愈加发愤苦读，日日跑到那安府围墙根下念书，通过安小姐的丫鬟传书递信，以表钟情。

想那安如愿，本是闺阁里的纯情小姐，见步秀才生得俊朗清逸，出口成章，写出来的情诗对子，读来唇齿留香，不久便倾心于他。

好一对才子佳人。

步鸿飞陷入青涩的回忆，一展笑颜。

如今时光一晃，自己的女儿竟也要出嫁了，想到这，步鸿飞突然问道。

“你可是真心喜欢那顾韶元，顾韶元又待你如何？”

步半雪冷不丁被这么一问，羞涩的回道：“他多次舍命相救，于我有救命之恩。父亲……父亲莫要再问了。”

步鸿飞见女儿这般娇羞的模样，放声大笑，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而是对着安如愿的灵位说道：“如愿，我们的女儿有了好归宿，你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