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雨过天晴，天气微凉。

夜色里，小镇南边去往天宝山的崎岖小路，有位穿着破衣，身形消瘦的孤苦少年，形单影只。

少年步伐沉重，背上的竹筐分量十足，将他的腰压的很低，手里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充当着行山杖。

月光下，清瘦的背影被拉长，少年低垂着眼帘，嘴里含着根提神的药草，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低头锁眉，心中默默盘算着背负的这一筐草药能卖几个铜子。

小镇盛产草药，且疗效极好，深受朝廷深阁的青睐，尤其是一些腰间阔绰的富贵豪绅更是可以为了一味药材一掷千金，因此这座药材宝山也成为了小镇人们赖以生存的重要来源之一。

自从有人花了大价钱在险峻的南山开采出一条马马虎虎的羊肠小道，小镇的药工进山也就方便多了。

天上星河流转，映照着大地的寂静。

少年姓董，名静春，随的母姓，是个每日为了活着四处奔波的孤儿。无依无靠的少年，很早就跟着大人们进山学习采药。

那时他才刚到懂事的年龄。

年纪小力气弱，爬山吃力，行脚也跟不上大人的步伐，采药认药的本事更是不堪入目，手法不行，经常坏了药草，眼光不行，常常挖到了野草，更别提卖上价钱了。

少年经常哭着从山上回来，不是在山上摔的疼了，而是觉得委屈。

好在少年倔犟，不肯低头。

辛苦熬了几年，跟着大人们进进出出，总算是熬出了本事。上山下水熟门熟路，进了山如只猴子一般，眼光毒辣，手法捻熟，不比采药十几年的老人差多少，运气好，时常还能挖到一些上好的药材，这才让少年家徒四壁的潦倒日子有了些好转。

结果世事无常，老天好像看少年极不顺眼，又不想一巴掌拍死他。

朝廷一纸公文下来，封了无数山头，下令不得私人开采和私人售卖草药，一经发现便要吃刑司。靠山吃山的日子不复存在，这一下几乎打断了小镇人的半条腿，也打碎了少年好不容易熬出头的念想。

悲喜交加，天不从人愿。

小镇里唯一的药铺却因为这一纸公文水涨船高，领了个“奉诏监司药”的牌子，得以自由进出天宝山，同时入山采药一事也由药铺掌管。

每日由药铺发放药单，标出今日要收购的药材。准许带有药铺发放山证的人进山开采，过后下山分拣药材，统算年份，凭此置换钱财。

世代近乎大半都是采药人的小镇人民，皆是老实人，不敢僭越朝廷法令，更不敢再私人售卖，只能私下骂上两句，好解解怨气。虽然药铺的牌子极其好拿，只是数量有限，每日发放不多，口多食寡，小镇百姓只得纷纷另谋出路。

家徒四壁的董静春，好在早些年跟着村里的师傅们学了不少谋生的手艺，也不至于因为这一事，而彻底没了谋生存的手段。只是原本将要拨开乌云见日出的美好光景，顷刻间又浓云密布，让光景惨淡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日子越发难过。

当下这吃着这顿想下顿的日子终究不是持久之记，为此清瘦少年这些日子总是眉头紧锁，想着法子，谋一条新的赚钱生路，越长远越好。

低头赶路的清瘦少年，想着前些日子听来的消息。听说小镇要重新修建一座学塾，是外乡来此定居的教书先生，向驻扎在小镇的朝廷官员提出来的。

原先的私塾太过老旧，虽然几经翻修，可仍是朽木难为，尤其门前那条排水不畅的泥泞小路，赶上大暴雨天，积水颇深，小孩子们只能让家长背着过来。到了寒冬时节，四处漏风的室内即使生着火炉也不太暖和，冻的小孩子们一个个小手通红，大人们兴许受得住，可小孩子们万万受不起这份严寒。

小镇官员对于小镇的私塾学堂修缮一事确有此意，骊山高氏对于芊芊学子一向笃厚，稍一谋讨便确定了下来，选定了一处新的地址，近日便要开始动工。

修建学堂的匠人和帮手自然要在小镇里征召，董静春便想着明日去看看，能否碰一碰运气，虽然对于建房一事一窍不通，但出些力气还是没有问题的。

别看董静春人小，可这些年跋山涉水，吃进肚子里的苦，都化成了少年的身板力气，比起同龄的孩子强出太多，近乎不逊于成人。

为了活着，能吃苦，脏活累活任劳任怨，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上山放羊，下水摸鱼，草里捡鸡蛋，操起棍子打野猪，领着猎狗抓兔子，在地里撅起屁股种菜，拿起大扫把清理牛棚。这个孩子就没有不会的。

在小镇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可怜又能干的孩子，平日里这些活也会主动找着董静春来干，有的给钱有的给饭，孤苦少年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

星空璀璨，万籁寂静。

少年抬头看天空的次数很少。

董静春沉默的走着，偶尔扶一扶背后的竹篓，动一动发酸的双肩。虽然已经立夏，可天还是凉凉的，尤其是半夜，还需要生点火暖一下炕头，所以背篓里除了一些药材外还有不少柴火。

董静春可买不起炭炉这种有钱人家的玩意。

小路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碎石子，少年走的小心翼翼。临近镇子大门口才有微弱灯光照了过来，抬头望去是一位提着灯笼的目盲老人，披着衣服正站在小镇的大门边上。

老人闭着双眼，腰间别着根细竹制成的烟杆，烟袋子挂在一端，同样佝偻着腰却比董静春高了半头，气色倒是不错。

清瘦少年叹了口气，知道老人一定去过他家了，没见到自己，这才在这里等着他。

董静春停下脚步，将柴刀插在腰间，一手接过老人手里的灯笼，一手牵着老人的手，两人一起向镇子里走去。

老人已是古稀之年。

人一上了岁数，怕冷，更怕得病，那时侯一丁点小病就能让堤坝决了堤，洪水凶猛，挡都挡不住。

如今年事已高的老人脑袋已经不太灵光了，前些年更是得了眼疾，双目失明，腿脚跟着也不太利索了，近些日子更似有痴呆的迹象。老人膝下无子，唯一的亲人便是早已过世多年的老教书先生。

老人当年是教书先生外乡游历时捡回来的徒弟，跟着老先生姓种，单名煜，读书认字，这一扎根便是在小镇六十年，兢兢业业的在小镇教书，只是得了眼疾才迫不得已退休的。

世间苦命之人好像大多都是如此相似。

一老一少走在路上，偶尔老人问一句，董静春答一句，无非是老人关心董静春的生活，缺不缺吃的缺不缺穿的。这些年来老人对少年多有照顾，经常会带些吃的穿的去董静春家里，尤其冬天最难熬的时候，会把董静春带到自家。膝下无子的老人俨然将董静春当成自家儿子来对待。

为了照顾老人的行脚，董静春特意放缓了脚步，乌漆麻黑的巷子，即使提着灯笼也不会亮到哪去。

呜呜呜的哭泣声从一旁传来，只见一处月亮照不到的墙角边，蹲着一位穿着粉裙绣鞋的女子，额首埋在腿间正轻声呜咽着。声音很熟悉，董静春只是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董静春知道，女子准是白天又被欺负了。

似是被这一老一小的脚步声所打扰，粉裙女子停止了哭泣，哀怨的看着这一老一少，抽了抽鼻子，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害羞的快步走进屋内。

少年有些牙碜，他向来不喜欢被粉裙女子这样看着。尤其这大半夜的，怪吓人的。

董静春将老人送到家中，将床褥铺好，又打了盆热水帮老人泡脚，简单的收拾了下屋子，待到老人和衣睡下，这才轻手轻脚的将门关上，背上竹篓向回走去。

刚才路过药铺时发现里面还有灯光，正好将今日的盈余结了，顺便归还牌子，明日要去学堂那边，不一定有时间来领牌子。

顶着黑眼圈的账房先生，无精打采的坐在柜台后面，嘴里打着哈气，算盘却噼啪直响，速度一点没落下。看到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进来，账房先生打着哈气绕过柜台，“明个起，一周内药铺都不会发单子了，牌子你可以还我，也可以留在身上，进出南山不耽误。”

董静春经常来此打短工，与药铺的人都很熟悉，对于这个干事爽利身世凄惨的少年，药铺在一些事上也是开了方便之门，一些事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账房先生接过少年递过来的药材，用手掂量了一下，转身记在本上，又问道：“明个学塾动工，听说要找一些力气工人，帮着运送土木什么的，你不去瞅瞅？”

董静春想了想又将牌子重新放回怀中，踮着脚帮着将药材放进账房先生后面的小抽屉里，回答道：“去，想着明日早些起去看看。”账房先生点点头，拿了一摞铜钱放到案上，又掏出了一袋银子一并推到少年面前：“你运气不错，有株药年份上佳，多给你点。”

清瘦少年将银袋子小心收好，道了声谢，拎着竹篓向外走去。账房先生伸了伸懒腰看着案板叹了口气，又愁眉苦脸的坐回柜台，拨弄起算盘。

董静春的家在小镇西面，需要穿过中心的广场，和两条道路窄小的残破巷子。

西边这条洮儿巷住的都是穷人，家家都是泥土垒起来的小泥房，两边的小土墙不高，个子矮一点的踮个脚都能看到里面，除了一两家做早点的铺子还会亮着灯，其余人家大多睡的很早。

小镇中间有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枝几乎要垂到地面，槐树年岁不知道多大，镇里的老人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知道这棵树年代久远，是这个小镇里大部分人的干爹。

小镇有个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习俗，家中孩子出生那天都要找阴阳先生看看生辰八字，八字弱，克六亲，一生孤苦的都要找一个年长的长辈来帮忙托着气运，人或物都行。届时需要阴阳先生用红纸或黄纸着墨写一副寄名帖，待到孩子满月那天，在干爹面前磕三个头，然后烧掉即可。

镇子里就属这株老槐树最年长，看着镇子里的人一代又一代的长大。

董静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拜过这个干爹。

想来是没有。

槐树底下放着几个青石板做成的长条凳子，围绕一圈，冰冰凉凉的以供人歇息。

夏天的时候这里最为热闹，小镇百姓都喜欢来此乘凉，长辈们唠唠家常，小孩子们就树上树下的嬉戏打闹，调皮点的就会爬到高处拽着树条荡来荡去，累了就躺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打个盹，饿了就从一旁的青石井中捞上来几个镇好的瓜果，清凉爽口。

清瘦少年盘腿坐在青石长凳上，背笼放在一旁，嘴里咬着山上摘来的果子，将今天赚来的铜钱铺在石凳上，一颗一颗的数着，尤其是那一小袋银子。良久，少年嘴角微笑，抬头望去，星光闪耀。

兜里有钱的感觉就是踏实。

没想到下山时遇见的那株长相怪异的金叶草，竟然这么值钱，董静春打定主意下次要多留意一下，没准还能撞一下运气。

忽然咚的一声闷响，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少年背后响起，听声音摔得不轻。少年吓了个机灵，顾不得凳子上的银两，小跑开去。

常年出没荒山野岭，让少年对于危险异常敏感。

“谁？！”董静春俯低身子，抽出腰间的柴刀，小步向后撤着。

这些年小镇一直很太平，一点稀奇古怪的风声都没听到过，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就是消息灵通。可毕竟黑灯瞎火的，他也有些拿捏不准。

阴影处起起伏伏，看样子是小小的一团东西。

只见一只如稚童般大小的白净手指，从阴影里伸了出来，颤颤巍巍的指向董静春：“儿子，我是你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