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

二月初。

郭嘉百无聊赖的和荀彧赌青梅子打发着时间，心想我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建安十一年过的很平淡，平淡到鲁肃去跟孙权搞了个东吴版的隆中对，鲁肃说曹操刘表还有主公您，可以三分天下。

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图形，诸葛亮画图的时候偶尔想到这一点。老朋友徐庶已经下定决心投奔了刘皇叔。跟大学毕业要工作了一样，徐庶没忘了找诸葛亮吃顿饭来庆祝一番顺便交流感情，当然也少不了“你将来要是过来我会跟人事部门说一声一定让你过面试”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许诺。

诸葛亮的要求却只有一个：元直，绝对，绝对不要跟刘皇叔提起有我这个人。

徐庶不明就里，但本着信义他还是答应了。他当然不知道诸葛亮的打算：诸葛亮存着改变历史的心思。

赵云劝过诸葛亮：“你要是改变历史，那曹孟德可就一统天下了，至少划江而治没问题。”

诸葛亮没说话：她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横竖不过是不打算出山辅佐什么人，但是尽一己之力维持均势还是可以勉力一试的。

而且诸葛亮才不相信曹操会真的和孙权搞什么划江而治，开玩笑，你以为曹操是什么人，还不如常凯申么？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份子，谁划江而治谁SB，那就是妥妥的分裂国家，得让子孙后代唾弃一辈子。

郭嘉也好，诸葛亮也好，包括周瑜司马懿，都有着改变历史的意识，但是又都不得不承认“势”的不可阻挡，所以她们经常会做出一些矛盾和精分的举动，其实再正常也没有了。面对“天定胜人”的客观事实，徒劳的抗衡，是人类一切悲剧美的艺术根源。

在建安十一年的五月，郭嘉盯着曹老板退兵，曹老板打击袁尚袁谭兴起，让他退兵有点困难。

程昱谏阻未被采纳，于是板着一张脸来找郭嘉，郭嘉看着程昱那严肃的脸，听着他说出近乎求情一般的言辞，觉得自己有点错乱，等程昱一走，郭嘉就在自己的营帐里笑得满地打滚。

女辛看着郭嘉孩子气的发疯，摇头无奈的叹息，转头吩咐春韭准备洗漱用具和干净的衣服，预备着给郭嘉换上。

“您笑够了就去见司空吗？”

“嗯，是……啊哈哈哈哈，仲德的脸，啊哈哈哈哈……女辛，太好玩儿了……”

女辛放弃了，忙自己手中的活儿去。

其实郭嘉不是笑话程昱，郭嘉就是单纯觉得程昱的表情和语气错位的很有趣而已，郭嘉是很尊敬程昱的，虽然后者看她一直不怎么顺眼。但是同为曹操的谋士，程昱对谁都是诚心诚意的，连讨厌的人，都讨厌得很诚恳。

程昱的表现总是让郭嘉想起审正南来，郭嘉还能记起与审配分别前最后的印象——夕阳背光中清癯有棱角的剪影，除了荀彧，那是郭嘉这辈子遇到的第二个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的人。

但是审配已经死了，郭嘉想，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邺城城破那天，郭嘉想把审配保下来，郭嘉对此有把握：虽然审配据守邺城数月重创了曹军，可是毕竟城门是他侄子审荣打开的，这就好比父母主动告发儿子犯罪事实这个在法律上可以视同自首一般，审配……就算半投降吧。

但是直到审配被推到大帐之前郭嘉都在犹豫该怎么求这个情。审配的绝对防守政策让屡败于其手的一干姓曹姓夏侯的武将都窝着火，巴不得宰了他出气；审配自己也刚硬直率，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着投降。

所以郭嘉要求的这个情其实两面不讨好。郭嘉的筹码就只有一个：曹操。郭嘉有信心说服曹老板原谅审配，那些武将可以忽略不计了。审配本人的态度嘛……郭嘉比较担心就算救了他他也会去自杀。

等到审配被五花大绑拎过来的时候郭嘉发现自己已经没时间犹豫了，顶坏的主意也比没主意好，于是她几步走到曹操身边就要开口求情。

可是还没等她走到曹操身后，自进帐来一直傲立不言的审配却开口了：“这位是郭嘉，郭奉孝？”

郭嘉愣了一下，审配应该是认识她的，所以她一时没明白审配为什么这么问，于是她想我是不是在审配进来的时候错过了什么细节，她转身细细把审配又看了一遍。

邋遢，狼狈，这人比离开袁营时的印象更瘦了，眼睛通红，估计是长时间不睡觉熬的，但是精神还很好，或者说是意志力勉力支撑着不让他在这一圈胜利者中露出疲态来。

审配上下打量了一下郭嘉，点点头：“闻名不如见面。惜乎袁公不得此帐中诸贤士辅佐，配亦自愧。今城破被俘，配乃尽人臣之分，一身在此，了无挂碍，但一死耳。”

曹操下令把审配推出去的时候，审配坚持北向引颈，因为袁尚此时逃亡乌桓，在北方。“吾主在北不可令吾面南而死。”这句话还被曹操嘲笑说：“何以字正南耶？”

郭嘉到底没有求情，审配一番良苦用心，终归不忍辜负。

官渡之后郭嘉从前线回到许都，紧接着就是司马懿和曹丕那一堆破事儿，郭嘉得费尽心思的替他们隐瞒编谎话，为了让曹叡小朋友的身份不引起任何人怀疑，郭嘉计算的是他必须得是建安十年五月出生的，至少看起来得是五月。

郭嘉瞒的很成功，一开始没让甄姬去侍奉卞夫人真是太明智了，所以卞夫人也不知道甄姬和曹丕这个儿子其实没有关系，虽然作为一个母亲她对这个孩子一两个月就长得这么大有所怀疑，但是一看这孩子的脸她就什么怀疑都没了——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时候的曹子桓嘛，所以当曹操来看自己这个准·长房长孙的时候，卞夫人一句“大类子桓”让曹操很开心，他压根儿就没想这孩子的出生问题，至于像不像曹丕什么的……其实他也不知道，因为曹丕出生的时候他没怎么关心过，但是亲生母亲卞夫人官方认证了的肯定没问题啊。

等曹叡的事情过去了，郭嘉就又想起审正南来，那个骄傲不屈但是也有私心还刚愎自用的男人，其实对自己一直很不错。审正南最后可以不开口的，像桃花夫人面对楚王那样搏一个最后的好名声，可是他还是说话了，因为他善良，他善良的对象，是郭嘉，这一点郭嘉很清楚。

这一点荀彧也很清楚，郭嘉没瞒着他，他对郭嘉去袁营的历史很了解，所以那天看到审配的表现他也就猜出七八分——他问郭嘉：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有审正南这样的机会呢？以命换心？

郭嘉很纠结的看了他一眼：文若你不要学审正南，你们不是一个路数的，再说审正南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根本就没想着要一个这样的机会。他并不在意被忘记，所以他反而被记住了。

郭嘉想起审正南递过来的那个锦囊，那个锦囊里是荀彧的信。

所以郭嘉偶尔也会觉得怨恨，审配是为了袁氏而死的，具体指向某一个人那就是袁尚，可是袁尚至今还在毫无出息的苟活着，为什么他不去死？郭嘉替审配不值。

所有刚烈之臣最大的遗憾就是选择了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主公，正如一个满是优点的人却找了个人渣当伴侣，这其中的悲壮让外人连责备他们没眼光的话都不忍出口。没眼光算什么缺点啊，谁敢保证自己就一定有眼光啊？

进入建安十二年，御前军事会议上之前的通气会上，荀攸、程昱、刘烨、刘馥、夏侯惇、曹仁、曹洪等等等文臣武将为了乌桓蹋顿吵得不可开交，有要出兵的，有反对出兵的，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曹操看着地图良久，听底下人吵够了，这才抬头看不出声那三位：荀彧、郭嘉、贾诩。

“文若有何高见？”

荀彧看看郭嘉和贾诩：“与奉孝、文和同。”

郭嘉笑：“你怎么知道我如何想的？万一我想的是不要出兵呢？”

贾诩笑出声来：“奉孝谑得好。”

也就是说这仨人想的是同一件事：出兵。

夏侯惇挠挠头：“郭祭酒常言令二袁安定以图自相残杀，为何今日又要出兵？”

“此次出兵非为二袁，实为乌桓。”郭嘉回答。

从袁尚袁谭到达乌桓开始，乌桓首领蹋顿就开始大规模骚扰中原，这是不可容忍的，南方有刘表孙权，还有个暂时潜伏的刘皇叔，曹操要一统天下，必须先平定北方。也就是说，根据地稳固了，才能开拓新天地。

“可是乌桓那么远，我们如果远征乌桓，刘表孙权趁机来袭击许都怎么办？”曹洪表示担心。

“刘表是个守成之人，只会坐而论道，他没那个勇气来袭击许都。孙权要想过来，还得先经过刘表的地盘儿，两家有世仇，刘表不会坐视不管。比较值得担心的是刘备……不过刘备现在在刘表那里只是一个备受礼遇和猜忌的客人，刘表不会允许他来袭击许都的。我们此次远征乌桓，没有后顾之忧。”

“乌桓那么远，蹋顿如果知道我们劳师远征，以逸待劳，我们就危险了。”曹仁也担心。

“就是因为远，蹋顿才想不到我们去攻打他，兵贵神速，只要我们发兵速度够快，一定可以平定乌桓。”

“我还是不能同意。”夏侯惇想了半天，还是投了反对票，“乌桓据此遥远，我们又不熟地理，粮草也不见得跟得上，弄不好全军覆没。不如立足此地，养精蓄锐，然后先征南方！”

“不行，欲征南方，必先平北土，北高南低，才据有有利地势，自古没有从南至北一统天下的先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郭嘉一口回绝了夏侯惇的建议。

夏侯惇屡次被郭嘉辩驳，很觉得丢面子，他不满意郭嘉这种谈兵的态度：“郭祭酒，你说到底只是个在帐中出谋划策的文臣，你上过几次战场？见过多少厮杀？尸横满地流血漂橹，那可都是士兵的命！这好容易攒到现在的十几万大军不是用来给你做实验的！”

“心善莫能将兵！”郭嘉看着夏侯惇，目光凌厉，“夏侯将军你再这样说，我就要向主公建议免你的职了——剔除军队中的动摇因素也是我职责所在。”

“你……”

“郭祭酒，既然你这么有把握，那不妨亲自去乌桓看看如何？在这大帐里说来说去，不过是纸上谈兵。”曹仁截住了夏侯惇的话头，转向郭嘉。

“嘉正有此意，此次征伐乌桓，嘉乞随军。”郭嘉对着曹操，一躬到底。

“那天我正搁那儿打电话呢，突然有一金发碧眼的美女推我……”郭德纲在台上跟于谦口沫横飞的说相声，郭嘉坐在台下听着，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在做什么事情，可是做什么事情，她又想不起来了。

“师姐怎么了？”右边的司马懿似乎发现郭嘉的茫然，压低声音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郭嘉好像突然想起来了，“小猪呢？”

“跟赵云买爆米花去了，周师姐说去洗手间，还没回来。”

司马懿声音还没落，“爆米花爆米花瓜子花生橘子汁！是谁要的芒果味儿的？”诸葛亮回来了，当然，拿东西的是赵云。

“还有周师姐要的香鱼干。”赵云抱着一大捧东西，还要插嘴替诸葛亮补充。

郭嘉接过诸葛亮递来的奶油味儿爆米花，突然从心底感到温暖：这才是正常的生活，之前有什么不真切的感觉，大约只是一场梦。

台上郭德纲依然在演出：“郭先生？郭先生？”

郭嘉觉得好像有人在推自己。

“郭先生？”

郭嘉一下子醒过来，眼前是女辛凑近的脸，“先生？”

原来是梦，郭嘉一边叹气一边做扩胸运动，伏案而睡也挺累人的：“是你啊女辛，我还以为是郭德纲呢。”

“郭德纲是谁？”

郭嘉想起梦中的相声，遂闭上眼睛伸手去推空气：“是一金发闭眼的美女，闭眼么，这样，这样。”

郭嘉的举动看上去很滑稽，女辛掩嘴还是笑出了声：“先生又在逗我们了。”

后面春韭秋葵也嘻嘻地笑。

郭嘉把手放下，睁开眼：“真累啊。”

“累了就歇歇，那些卷册一会儿再看，先吃饭吧。说起来先生最近睡得是比以前多多了，是不是以前睡的太少，这会儿要补回来？”女辛起身去取食盒中送来的晚饭。

“不知道，可能吧。”郭嘉把案牍推开，让女辛把饭菜端上来。

“又都是净菜，一点油也不见，吉先生自从上次来看过说让您多吃几天蔬菜清一清酒毒以后，已经连着吃了一个多月的净菜了，先生现在觉得怎么样？”女辛摆开一碟煮莱菔，一碟拌菘菜，还有一碗麦饭。

“没怎么样。”郭嘉懒懒的端起碗，“你们也吃吧。”

女辛应了一声，让春韭去取三人的饭食，然后一边整理被郭嘉丢的满地都是的竹简一边继续喋喋不休：“先生有进步了，最近几个月都没嚷着要喝酒。”

“突然不想喝而已。”郭嘉用筷子拨了拨莱菔，“这东西看了就没食欲，一点味道都没有，看了就想吐。”

“这几天早晨先生总说早饭没味道吃着想吐，我就去跟伙房说了，今天晚上让他们多下了点盐酱，先生试试吧。”

郭嘉皱着眉头勉强吃了两口：“这回倒是有咸味儿了，可是还是吃着不好……”话音未落，郭嘉突然觉得像有人压住了自己的胃，逼迫着食物往外跑，整个胃里随即翻江倒海，这种感觉很熟悉，吃早饭的时候就这样，但是这次的尤其明显，郭嘉忍不住伏在案边呕吐起来。

“先生怎么了？”女辛急忙跑上来，跪在郭嘉旁边，轻拍她的背，“请医官来看看吧？”

“不用，”郭嘉止了吐，“就是吃的不合口而已，别动不动就劳动医官，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然我让伙房做点肉来先生换换口味吧？”

郭嘉扭头看了看春韭和秋葵，这俩小姑娘自打官渡被强迫着吃人之后有半年只能吃素，肉食一看就吐，半年后才能吃一点肉，但是直到现在对肉依然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一听说哪顿饭有肉脸上表情立刻就僵硬了，郭嘉不忍心的叹了口气：“不，肉更吃不下去，想想都腻，我就是觉得口里没味道而已，你拿点腌梅子来给我吧，那东西吃着还开胃。”

女辛起身去拿梅子：“新梅子还没做好，只有司空上个月派人送来的一罐还没吃完了。”

郭嘉把梅子放到饭菜里拌着吃，一边吃一边抱怨腌得还是不够味，酸倒了一旁春韭秋葵的牙。

晚上女辛问郭嘉要不要准备准备晚妆，郭嘉说妆个毛啊，曹操最近忙着跟卞夫人和曹丕逗曹叡这个长房长孙，咱们都早点洗洗睡吧。女辛很八卦的补充说今天晚上丕公子又去司马府看他的“司马先生”去了才不在司空府呢。果然话音刚落就有人奉司空命来请郭嘉，郭嘉当着那人的面把房门一推：滚，老娘今天没**，老娘要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郭嘉继续把梅子泡到粥里面吃，但这次比昨晚严重，什么都没吃就吐得稀里哗啦的，女辛忙和春韭秋葵收拾一地狼藉，才刚整理好，昨晚来的人又来了——说是司空府新的渍梅子做好了，司空特意赐给郭祭酒一盘请郭祭酒尝尝鲜。

那一盘也就五六个，青翠的皮儿，看着很可爱，郭嘉谢了赐，有点奇怪怎么这次给的这么少，以往都是一罐子一罐子给的。

“司空请祭酒品尝味道如何，令我回报。”来人没走，而是传达了曹操的意思。

郭嘉心里有数了：这是对昨晚的报复，不知道这梅子下了什么料，要说害我到不至于，但是给我个教训取笑一番是肯定的。

反正是祸躲不过，郭嘉连看也没看盘子上那细细的木签，直接伸手拈起最顶上一枚梅子放到嘴里。

耶？郭嘉没吃到任何想象中的怪味道，相反还很可口，好长时间没吃到这么合意的味道了。索性再拿一个吃。

来人的眼睛都快凸得调出来了：“郭……郭祭酒……”

“嗯，怎么了？”郭嘉开始吃第三个。

“您就没觉得……”

“觉得什么？很好吃啊。”郭嘉想想又补充了一句，“把核去了就更好了。”

女辛看出来人的表情不对，心里也嘀咕着这梅子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想到这里她急忙走上来叉了一个梅子放进嘴里。

刚一辨出味道女辛立刻就把这东西吐出来了，同时脸上的五官都差点皱缩到一起去，她什么都明白了：“酸……怎么这么酸啊！司空送来这么酸的梅子，这怎么吃啊！”

“酸吗？不酸吧，我吃着很好啊？”郭嘉奇怪的看着女辛，“你还吃吗？你不吃我都吃了。”

“咳咳……先生你自己吃吧，这……这酸的没法入口。”

等着回报的小官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看着郭嘉津津有味儿的把所有酸的夸张的梅子吃掉了，末尾归还盘子的时候还没忘了让他带话说郭嘉很感激司空的赏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