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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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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长乐大长公主府邸灯火璀璨,琉璃宫灯约千盏,府内不时有笙乐清歌飘溢而出,宛如天上仙乐普降凡世。

长乐大长公主喜乐舞,无论身在何处,一到掌灯时分,便要听各类弦乐声,赏着各色歌舞,唇边才会绽出笑意浅饮慢酌。这个习惯从德宗和明懿皇后命能工巧匠费时三年为她建城公主府开始,一直保持至今。

令府中众人奇怪的是,一贯只对求道访友有些兴趣的驸马,今夜也列席其间。

顾羡之自年轻时便相较起同龄人要看起来平和温厚些,与此同时也少了些少年郎应有的风发意气,在中正官向先帝推举的太学生中确实并不显眼。

大多数人也不懂,为何高贵并受万千宠爱的公主,偏偏就相中了这样一个不仅家世在一众太学生中显得委实普通,才识也在一众学子很是平平无奇的士族子第,很有些明珠暗投的意思。

顾羡之看着殿中数位歌舞伎在乐声中或翩跹起舞,或低吟浅唱,他略略皱眉,眼中有些许不耐。长乐大长公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角眉梢尽是笑意,问道:“羡之,在你看来,这歌舞真有那般无趣么?”

他放下银制杯盏,道:“你晓得我向来看不大懂这些的。”

长乐大长公主向身边斟酒的侍女,嗔笑道:“他呀,还是这般不解风情。”

顾羡之无奈,看了眼殿上的歌舞,道:“不过,公主此番特意着人请我过来,只是看这些么?我以为,你是有什么事要说?”

长乐大长公主伸出修长白皙的双手,身边的侍女会意立马,用备好的热巾为她擦拭双手,而后将她喜爱的玉露团递上她的食案,又取出银碗盛了些乳腐放置一旁。另一旁的侍女小心用银勺挖出一些乳腐送至她唇边,她轻轻一吮,表情看着还算满意,道:“你且耐着性子再坐上一会儿,有个人需要你帮我看看。”

顾羡之凝眉沉思,听到乐声暂歇,歌舞伎朝着长乐行礼,待她微微点头,她们才踩着小碎步一一退出,心中不由升起些微好奇:“有特别需要我见的人?”

长乐大长公主又怡然自得吃了些玉露团,道:“开始了,羡之你且仔细看看,这支舞这个人,有何不同?”

她语音刚落,便听到一阵密集的鼓点响起,而后悠远飘渺的琴声,有几个穿鹅黄羽衣的曼妙女子轻动莲步来到殿上,随着琴声开始起舞,慢慢的有箫声、笛声合入其中。半晌过后,琴声、箫声、笛声渐止,随之响起的是琵琶声,细密的鼓点再响起,殿中的女子半倚在地面上连结形成一个圆弧,留出一个缺口,有一个轻纱紫衣的女子持一炳长剑迅速由缺口闪入圆弧正中。

顾羡之微微诧异,看着那女子不断随着琵琶声和鼓点变换姿态的舞剑,或张或驰,又注意到她面上遮挡的薄纱,侧头询问长乐:“她是谁?”

长乐大长公主唇边显现一抹得意的笑容:“她啊,是我从随州无意发现后,又耗了许多心思雕琢了许久的一块美玉。”

顾羡之瞬间明白她所指为何,心中暗叹了口气,瞬间兴致全消,又不愿当众拂了他这位高贵傲气妻子颜面:“公主的眼光自然总是好的。”

长乐大长公主听他语气淡然,本有些想置气,又看着殿上的剑舞,满殿那么些人看着,也就偃旗息鼓,向他扬了扬手:“罢了,知道你不喜笙乐歌舞,你去吧。”

顾羡之顿感轻松,关切道:“你也别太晚,”又嘱咐她身侧的侍女:“别让大长公主饮太多,否则她明日又该喊头疼了。”

他在几位侍女别有深意的笑声中不自在地转身离去。长乐大长公主因饮了些酒,面上泛起淡淡红晕,眼神略显迷离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装作不经意回头望着殿中那个有着凛冽眼神的女子,心思却借着酒气飘忽回当年太极西殿被噩梦惊醒的自己。

那时候疼爱自己的父皇突然殡天,眀懿皇后在强撑着主持完大局后也开始缠绵病榻。而她的胞弟践祚之初有一大堆政务需要处理,尚未来得及册封皇后,于是后宫诸事还得倚仗她和几位太妃共同决断。几个太妃乐得做百事不会的闲人,小事尚好,大事都悉数推给她,她不忍心再让眀懿皇后操劳挂心,便时常去太极殿寻新帝商议。

她那回午后去找新帝,还未进到殿上,便止不住抽噎起来,皇帝见她那副样子,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劝道:“皇姊,我晓得你近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他们见着父皇不在了,母后又病倒了,就想变着法子拿捏咱们姊弟,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长乐听他这样一说,反而止住哭声,怔怔看他,这才留意到一旁立着位垂着头穿青色公服的少年郎,便有些不好意思,立即侧身抬袖抹了把眼泪,向皇帝道:“陛下想岔了,不是为着那些?”

皇帝认真看着她,不解道:“那皇姊是为了哪一桩?”

长乐复又声音低了下去:“我方才午睡梦间父皇了,他满脸凄楚,我喊他,他只看着我,却不说话,后来我想去拉他,他连头也不回地酒走到黑暗里,然后......我就被惊醒了。”

皇帝面色忽然转暗,微微仰头向大殿外望去:“父皇大概是想念皇姊了,就入到你梦里,去看看你,看来他应是很舍不得你。”

而后,长乐听他低低呢喃一句:“我一次也没梦过他。”

她恍惚听见了眼前这位帝王心底慢慢坠落的叹息声,于是声音清透得似乎要穿透他布的起重重帘帷:“陛下,我再金枝玉叶也是女儿家,父皇可以将我做为寻常人家的女儿,给予疼爱或宠溺,也可以放心给我看到他的不舍与牵绊。可是你不同,你不仅是儿子,还是整个大齐山河的主人,他只能教给你坚韧和明断。作为一位父亲,真正难的是,他明明有那么多的温情想给你,却不能。”

长乐出到殿外被侍女簇拥着,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便冷脸命她们不许再跟着自己。她信步走着,虽穿着厚重的服饰,但身上仍觉得有些冷,想着这个冬天大概注定是难熬了。忽而被一缕腊梅香引着来到一丛树下,见一个青色身影像是在摇曳树枝,待再走近些,便看到那人是在折取腊梅花枝。

她不知怎的心头哀苦有些散去,玩性大起地喊了句:“快来人,有人大胆敢在禁宫偷折腊梅花枝!"

那人一紧张从树上摔落下来,只见他很快爬了起来,着急地查看怀里的花枝是否还好,确认花枝完好无损后,他松了口气稍稍展眉。待看清公主,又连忙行礼,求道:“还请公主大人大量,放过我这一次。”

长乐终于想起来,他是方才在太极殿中见到的那位少年郎,思忖道:“你胆子还真大,还未定官职就敢在宫中恣意妄为,嗯,我该怎么罚你才好?”

他倒很识时务地告罪:“公主怎么罚我都可以,就是请让我把这腊梅花枝带回家中。”

长乐看他那么紧张那花枝,问道:“为什么?”

他不好意思得摸了摸巾帽:“家母爱腊梅成痴,我也养成了见到腊梅就要采些带回给她的习惯,还请公主见谅。”

长乐摆摆手,道:“原来是个孝子啊,罢了罢了,真没劲,不就是几支腊梅么,你喜欢只管拿回去就是,旁的不知道还以为我皇家小气呢。”

他赶紧作揖谢了又谢,样子很是虔诚。

长乐见状扑哧一笑,顺口问道:“对了,你叫什么?”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恭谨道:“学生姓顾,名羡之。”

后来,眀懿皇后和皇帝为长乐择选驸马,列出长长的名单供她挑选,她看了又看,向皇帝问道:“这里怎么没有顾羡之的名字?”

她想起自己同孟婥说起此事时,孟婥不经意问了句:“难道你相中他,就只是因为看到他紧张腊梅的样子十分有趣?”

或许是吧,她其实也不甚明了,就像雪每年都会下,只有去年她才起了兴致,收集了些干净的雪水,年初用来做成梨花酿,却怎么也不舍得品尝。

顾羡之在书房看了会子书,房内炭火旺盛,令他始终感觉体内酒气无法发散,于是便借着宫灯趁着夜色信步四下走走,不知不觉间就来到西南角的寒塘。他平时甚少会走到这里,心中陡然升起一些复杂难明的情绪,有些不太敢走进。

他看着寒塘边上的婆娑树影出神片刻,准备掉头之际,忽见一个紫色身影兀自穿到树影底下。他心生奇怪,想着一个女子深夜独自来这僻静危险之处,终归不好。于是走上前去想劝阻,那女子察觉到她的靠近后,不仅不回避,反而坦然平静地立在那里。

顾羡之摇摇头,问道:“未知小娘子何故深夜来此?”

那女子慢慢走出来,不同于殿上见到的样子,她脸上没有面纱,面庞白皙中带些红润,眼神婉转中带些风情,她慢启朱唇:“那您又是为何深夜来此?”

顾羡之凝神看她片刻,看着她薄纱舞衣道:“这个时节寒凉非寻常可比,你也当爱重自己才是。”

那女子浅浅一笑:“就算如今的我,只是一名舞伎,您也还跟当年一样,对我那般关切?”

顾羡之眉头紧皱,警惕道:“你认得我?你究竟是谁?”

那女子再向他走近半步,半仰着头,嘴角衔着冷漠的笑意:“时隔十三年再次照面,我应该像旁人那般尊您一声顾驸马,还是像儿时那般唤您一声——叔父?”

顾羡之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半退了一步,又往前迎了一大步,拼命从她脸上寻找熟悉的记忆:“你是......你是五娘,是也不是?”

南歌目光有些悲戚:“叔父既然还记得我,那您可还记得我的阿爷阿娘,以及四个姊姊和两位兄长,还有顾家上百口人?”

顾羡之半垂着头,声音听上去沉郁不堪:“我怎么会忘记?”

南歌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当年顾家受孟国公案牵连,一夜间上百口人被屠,本来血流满地却因一场大雪被粉饰遮盖得似乎没有发生过一般。那夜之后,长乐大长公主便声称,顾驸马你同我父亲已许多年不再来往,想尽可能撇得干净。如今,侄女只想问您一句,替顾家上下上百人的冤魂问你一句:您这些年过得安心么?”

就在这时,天上扬扬洒洒飘下片片白雪,顾羡之双眼发红,语意凄楚:“五娘,你信叔父这一次,我一刻也没忘,这些年我不时会梦见阿兄,可是他从来只给我一个背影,怎么也不肯回头看我,哪怕一眼!”

南歌伸手接着坠落的白雪,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相信您没忘,这个寒塘跟我家的那个水塘那么像,我还记得五岁那年我落水,还是您下水救的我,此后还专门找了位船娘教我浮水......可是,顾家没了,一切都没了......”

顾羡之有些发白的双鬓在白雪的映衬下特别显眼,他颤声道:“幸好,你没有事,五娘,你放心,有叔父在,定会保你此生无虞。”

南歌定定看着她,突然笑道:“叔父,当年你因为继祖母同祖父合葬的事与我父亲生了嫌隙,此后每年过节你只有礼会到,直到顾家满门被屠,你在哪里?顾家含冤这些年,你又在哪里?凭什么我现在要相信你,凭什么我可以相信你?”

顾羡之看着她异常冷静的双眸,这才恍然了悟,她入公主府那么久,为何选在今日见她,并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她心里恐怕早就有了谋算,越想越浑身发寒:“那么,我可以做什么?五娘啊,你究竟想我怎么补偿你?”

南歌将手中的雪纷纷捏碎,然后往寒潭一挥洒,声音凝成寒气漂浮在空气里:“叔父,我不过想要你,为我做一件,于你而言不算太难的事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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