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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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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过后的地面尚有积水,寒意通过濡湿的衣裳渗透进皮肤,再慢慢浸入她周身骨髓,她仰脸望着窈娘,满面的泪痕,她觉得这天地似乎顷刻就要崩塌一般,杏儿赶紧低身扶她,她却神情涣散任由泥水浸湿她的衣物。

窈娘看她那般形容,冷静问道:“前些日子听楼里的客人说尚书公子就要去随州走马上任,所以是随州,她一心要去的便是那山长水远的地方,为了一个男子,舍弃这里的一切,不顾一切后果,是么?”

众人听得心惊,南歌素来为窈娘倚重,作为楼里最出挑的姑娘,只要她愿意,在京中嫁一门豪门富户从来都不是难事。尚书公子纵然鲜衣怒马才华横溢,那样的诗书门第如何容得下她,本以为她是你若无情我便休的妙人儿,未想到却如此情深,还因此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初晴忽然想到什么,忙着从地上起身,也不顾身上泥污,她看着窈娘摇头道:“不会的,她一定没事的,她答应过我的,我这就去找她。”

她说完便冲开人群,往大门方向跑去,窈娘忙命白安:“愣着做什么,赶紧跟过去,嘱咐常禄照看好她,听见了吗?”

白安连连点头也转身跟了上去。

窈娘环顾众人:“你们剩下的人回自己房里,那艘船上的人,跟我眠香楼半点干系都没有,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外面去了,掘地三尺我也会找出散播流言的人,那时候就不是关柴房那么简单了。”

众人皆不敢言语,不一会儿大家也自觉散去,徒留窈娘一个人立在庭中,杏儿宽慰道:“窈娘别生气了,气坏身体就不好了。”

窈娘拍了拍心口:“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我哪敢病,你快去跟他们联络好,沿着往随州的河道给我仔细地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杏儿应道:“是,过会儿我就去安排。”

窈娘揉了揉额头,望着大门的方向:“眼下我最担心的,是初晴那孩子,不晓得她受不受得住。”

杏儿低眉叹息道:“南歌这一去只怕凶多吉少,最难过的就是她了,方才她哭成那样大家看了都不好受。”

河道风疾,她麻木了一般迎风跑着,路上跌倒了好几次也不觉得疼。码头已围满了人,她好不容易挤进去,人们见她满脸泪痕,以为是遇难者家属也好心让她进去。她猝不及防就看到地上那几具白布盖着的尸体,触目惊心下忍着胸腔泛起的作呕,移目看到不远处的岸边有好多光膀子的男子在那里和水里的人奋力打捞。她缓缓跪下身,双手颤抖着去掀其中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还未掀开,边上一个穿兵服的壮汉粗着嗓子问她:“是家属吗?”

见她沉默着点头,那人叹口气道:“小姑娘别太难过,人有旦夕祸福,看开点儿。这些尸首在水里泡了一夜样子怪渗人的,还是我来掀吧,你站一边认认看就好了。”

初晴哽咽着谢过,边上的人叹息之余也赞这官兵好心肠,那官兵很受用就领着她往几具尸体走了一圈。

她心提到嗓子眼,每掀开一个人身上的白布都分外揪心,但是里面没有一个人是南歌。

那人安慰道:“一船几十个人还只捞上来几个人,或许幸存下来,或许还泡在河里,小姑娘要做好准备。”

初晴听了这话心一惊,追问道:“官差大哥……您是说……有人活下来……是吗?”

她心里存了一星点的侥幸,拉着那人的衣袖:“那人在那里,我要见他,他在哪里?”

官兵被她扯得没了耐心:“我说姑娘,劝您心里别存什么希望,活下那人是船夫,人家水里长大的,可是一般人可以比的,况且那人怕被你们这样的家属找麻烦,早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一时半会儿只怕也找不着。”

初晴无力地放开他,眼睛暗淡无光,也不再搭理他,自顾自朝岸边走去。常禄见她头发上的珠钗散乱,满脸倦容,衣裙下摆尽是泥污,挡住她,关切问道:“孟姐姐,你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初晴见身前的光膀子少年是常禄,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哽咽着问道:“南歌在客船上,他们都说船沉了,不会有人活着,可是我不信,不过才短短一夜,她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有事呢?”

常禄吃惊之余心里很是难受,仍安慰她:“打捞到现在,我一直在这里,并没有看到南歌姐姐,你要不回楼里等消息……”

她明白常禄要说什么,打断他:“我就在这里等,找到南歌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你不必分心照顾我,做你自己的事就好。”

常禄见她态度坚决,不好再劝,把她引到岸边一处人少的地方,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匆匆回到岸边接着跟打捞的人配合着出力。

她怔怔地看着河面,除了打捞的水域,它一如往常一样平静无波,仿佛昨夜的重重暗涌不曾出现过,仿若身后地面上被吞噬的生命跟它毫无关系。

慢慢地,人群渐渐疏散,前来认领尸首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掀开白布看到肿胀的尸体是自己熟悉的模样,放声悲哭,大声咒骂上天的不公允,诉说自己的苦痛,每一声哭泣每一句哭诉字字泣血,最后还要打起精神把尸首带回家去准备后事。

打捞起来的尸体越来越多,哭声也越来越多,他们诉说生离死别之苦,河道也逐渐变成了比炼狱更可怕的地方,如今这里,全部是绝望、悲伤、无助。

初晴的眼泪早被河间的悲风吹干了,她回头看着那些哭得声嘶力竭的人,她好像第一次见到什么是最真切的绝望。死去的人里面,有年逾古稀的老者,有风华迟暮的夫人,有带着儿女的母亲,有初为人父的父亲,还有像南歌那样美丽的妙龄女子,甚至有自诩风流的少年郎……

可是,他们都在这场毫无征兆的灾难中殒命,究竟是水火无情,还是福祸难测,谁又真的说得清呢?

直到傍晚时分,天色晦暗得想要压下来一样,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打捞上来的浮木摆满一地,尸首三十有余,附近的水域都搜寻过了,大家都尽了力,也泄了气,经此一遭,众人算是心力交瘁,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一般。

尸首都被家属陆续领回家去,浮木也被官兵拖走,打捞的人们也身疲力竭,人群也散得差不多了。

常禄亦是满脸都是疲惫,他走到初晴面前:“孟姐姐,我们回去吧,楼里来帮忙的人都已经走了。”

初晴看着他,脸色平和:“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吧,我还不能走。”

常禄无奈道:“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南歌姐姐在天有灵不会怪我们的。”

初晴恼怒地看着他,大声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南歌没有死,她没有死。”

常禄低下头轻声道:“昨夜的水流得那样急,他们都说,有很多尸首都被冲走了,孟姐姐,节哀吧。”

河岸上人越来越少,初晴背过身去:“南歌不在了这样的话,再也别在我面前提了,你回去吧,窈娘问起,就说我还要再等等。”

常禄放心不下不肯走,焦急地在她周围跺脚,回头看到窈娘穿了身白色披风站在不远处向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往眠香楼走去。

不一会儿,一对男女赶了过来,男子面容消瘦,女子眉清目秀一身碧衣。

初晴看着那男子,讥讽道:“杜公子如今不是应该身在随州么?这是百百里加急赶回来的么?噢,不对,随州那么远,你怎么会赶得回来。原来,你没有去是吧?”

那男子焦急问道:“南歌呢,她怎么样了?”

她死死地盯着他:“杜公子以为她怎么样了?或者,你想她怎么样?如今不是更好么,再也没有人会妨碍你了。”

杜商一身灰衣,全没了往日风采,他自言自语道:“昨夜送信给她的人,明明说她拆了信也看过了,信里我说的如此明白,她不该在船上,她怎么会在船上?”

初晴恨恨道:“你知不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决心要跟你走,你为什么失约,还让人带去一封薄薄的信纸,作为坦荡男儿至少亲口告诉她,可是你连这都不敢。你不知道的是,并非人人都像你这般怯懦,纵使你不要她了,她依然不曾改变初心。她真是看错了人,也信错了人。”

杜商身边的女子委屈道:“姑娘别这样说我哥哥了,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比谁都要难过。他从来没想过骗南歌姐姐,事出突然,我爹爹**人所害身陷囹圄,那人威胁哥哥要娶她女儿留在京中才肯放爹爹,哥哥他为全孝道……”

杜商打断她:“芷茹,不要说了……”

初晴看了那女子一眼,想起杜夫人说自己有个爱穿碧色衣裙的女公子,摇摇头道:“你们走吧,杜公子既然问心无愧,来这里做什么?”

杜商立在那里遥望水面:“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未敢言。她最后一封信里写给我的,杜某终此一生不敢忘记。”

初晴看他泛红的眼眶,突然觉得莫大的嘲讽:“杜商,自你决心舍弃她的那一刻起,你就不配再唱这曲子了。”

杜商回顾她,眼睛里是说不出的悲凉和难过:“你以为,她离开了,我心里是怎样的,我恨不能替她去死!”

她心一凛,怀疑地看着他,将怀里的匕首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道:“送我这把匕首的人说,它很是锋利,能够削铁如泥,杜公子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借你。”

这时有个人上前弯腰捡起匕首,他正色道:“孟姑娘和杜兄都冷静些,事已至此,何必再徒增仇怨。”

碧衣女子迎上前去,仿佛一切都被解救,柔声唤他:“韩大哥。”

初晴心中百感交集:“怎么,韩公子也要来淌这个浑水,是了,有人说你们关系甚笃,那么你把他们带回去吧。快入夜了,鬼魂喜欢在岸边游荡,莫惊了尚书公子。”

韩文朗和风霁月的声音响起,叹道:“姑娘这又是何必呢?”

初晴的眼眸在暮色中泛着柔软的水光:“听说溺死的人喜欢拉人下水,我也是担心你们的安危而已。”

无人察觉时,杜商已经朝岸边走去,慨然一笑:“孟姑娘是担心她一个人寒冷寂寞吧,也罢,我心似沉疴,对这世间也没什么留恋,杜某这就去陪她。”

落水声震入所有人的耳膜,大惊失色下,韩文朗忙命不远处的家丁:“盛六,赶紧下去把杜公子救上来。”

杜芷茹吓得抽泣不已,韩文朗心疼地看着她,又疑惑得看着初晴,道:“孟姑娘,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初晴对上他的视线,沉默不语。

片刻功夫,盛六将杜商带到岸上,两人浑身是水,杜商呛了许多水,拼命地咳嗽,杜芷茹连忙半跪在他身边,为他轻轻拍着后背。

韩文朗放心下来,缓缓道:“船夫已经被找到了,逼供之下他才说出实情,昨夜风雨雷电下本不欲行船,众人也没有太多意见,是一位貌美的女子出了重金让他开船,他贪财好利所以不顾外间情形,才酿成今日的苦果,那位出重金的美貌姑娘,很可能就是南歌?”

初晴凝视着他,复又走进杜商:“只要一日没找到南歌的尸首,我就不信她死了,你且好好活着,你亏欠的,她会自己来向你讨要。”

杜商的眼睛瞬间恢复些许的光采,韩文朗让盛六将他搀着离开河道,向她道:“我们就此告辞,今日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初晴姑娘保重”。

夜风一阵一阵得袭来,初晴看着天边点点星宿,越看越多,忽然身后有人为她披上白色披风,道:“河风那么凉,也不知道添衣裳?”

她看着陈简亲切的面容,他仍然会目若朗星的样子,忽然觉得疲惫不堪,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干一样,靠在他身上:“你怎么来了?”

陈简抱着她道:“若不是我来了,窈娘怎么放心留下你一个人,别怕,有我在。”

她“嗯”了一声,呼吸沉重,她听见他说“有我在”,失落的灵魂仿佛重新找到可以栖息的地方。

陈简感受到眼前这副滚烫的身体,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禁一缩,心疼道:“怎么这么烫,你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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